托卡斯如一头被激怒的猛獁,呼哧喘著粗气,不甘心地狠狠瞪了一眼空气,仿佛米尔寇还躲在某个角落嘲笑他。
奈莎轻轻拽了拽丈夫的手臂,那无声的安抚像一阵微风吹过滚烫的岩石。托卡斯庞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鬆弛了一瞬,任由妻子引导著,走向环丘一侧为他们预留的光铸席位。
他沉重的脚步踏在光洁的地面上,依旧带著闷雷般的迴响。
落座时,奈莎那双眼眸,不经意间扫过了艾尔达瑞安。
那目光清澈而深邃,带著一丝纯粹的好奇,像是在审视一件精巧却又带著意外瑕疵的工艺品。
艾尔达瑞安感到自己的灵魂似乎被这目光短暂地穿透了,一种奇异的悸动掠过心头,仿佛体內有什么沉睡的东西被轻轻触碰了一下。
但奈莎的目光並未停留,也没有开口询问,只是如同掠过湖面的飞鸟,留下瞬间的涟漪便归於平静。
她最终只是对艾尔达瑞安微微頷首,一个极尽优雅却含义不明的致意,隨即视线便转向了王座上的曼威。
环丘再次陷入沉寂,比之前更加凝重。
维拉们的目光重新聚焦在两位诺多王子身上,空气中瀰漫著米尔寇逃脱的阴霾与兄弟鬩墙的苦涩余烬。
曼威端坐於光铸王座之上,他的面容如同被岁月和星辰共同雕琢的山峦,平静中蕴含著磅礴的力量。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芬国昐颈间那无形的、曾被剑锋威胁过的地方,仿佛能看到那残留的冰冷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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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又转向费艾诺,那双鹰隼般的眼睛虽然低垂,但其中的火焰並未熄灭,只是被强行压抑在钢铁般的意志之下,岩浆般在深处翻涌著愤怒、羞耻,还有那丝无法言说的被刺伤。
“费雅纳罗(费艾诺的昆雅语名,意为『火之魂魄』),”曼威的声音响起,如同远方的海潮,平静却带著不容置疑的重量。
“米尔寇的毒液確实无孔不入,如影隨形。他的低语,如同黑暗中的毒蛇,啃噬著信任的根基,扭曲著纯粹的目光。”
“这,是他深重的罪孽。”
曼威的声音顿了顿,环丘的光辉似乎也隨之微微摇曳。
“然而,”他话锋一转,那平静的海潮下涌动著更深的暗流。
“毒蛇的低语,终究只是诱惑。將低语化作心中的猜忌,將猜忌化作燃烧的怒火,又將怒火化作指向亲族血脉的利刃——这其中的选择与责任,並非全然归於那黑暗的源头。”
费艾诺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仿佛一柄插在地上的利剑,但扣在膝盖上的双手指节,已经由白转青,微微颤抖著。
他下頜的线条绷紧如拉满的弓弦,似乎下一秒就要崩断。
“你的才华,你的创造,是阿尔达的无上瑰宝,是伊露维塔赐予诺多族的荣光。”
曼威的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嘆息:“但今日,在维利玛的圣光之下,在眾位维拉的见证之中,你对血脉相连的兄弟拔剑相向,以死亡相胁。”
“此等行径,撕裂的不仅仅是兄弟情谊,更是对维林诺安寧的褻瀆,对蒙福之地的玷污。纵有万般缘由,此乃你自身意志驱使下的过错,无可推諉。”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砸在费艾诺的心上。
他感到曼威的目光穿透了他强撑的骄傲,直视著他灵魂深处那片被怒火灼烧、被猜忌啃噬的荒芜之地。
他无法反驳,因为他深知曼威所言句句属实。
那冰冷的剑锋压在芬国昐颈上的触感,那一刻心中翻腾的毁灭欲,並非完全来自米尔寇的低语,而是源於他心中早已存在的、对失去父亲宠爱、对王权旁落的巨大恐惧和愤怒。
这恐惧和愤怒,被米尔寇精准地利用、放大,最终衝垮了他引以为傲的理智。
艾尔达瑞安看著老师那如同孤峰般沉默而压抑的背影,一股强烈的衝动涌上喉咙。
他想开口,想为费艾诺辩解——米尔寇的蛊惑何其阴险,老师只是被那无孔不入的黑暗侵蚀了心智!
他想说,费艾诺的怒火之下,是那颗被流言中伤、被父亲態度刺痛的、骄傲而敏感的心!他想说,流放太过严厉……
就在他喉头滚动,话语即將衝口而出的瞬间——
“我接受。”
费艾诺的声音响了起来,低沉、沙哑,却异常清晰,像一块滚落深谷的岩石,瞬间压下了艾尔达瑞安所有未出口的话。
费艾诺猛地抬起头,不再是死死盯著地面,而是第一次,真正地、毫无闪避地迎向曼威那包容万物又洞察一切的目光。
他眼中的怒火奇异地沉淀下来,化作了某种更深沉、更决绝的东西,如同冷却后更加坚硬的熔岩。
“至高无上的曼威,”
他的声音带著一种奇异的平静,一种认命般的沉重。
“您的审判公正。十二载流离,远离提力安的炉火与殿堂……我,费雅纳罗,接受这惩罚。我將离开,用这岁月,去冷却心中的熔炉,去擦拭……被毒液蒙蔽的双眼。”
他没有再看芬国昐一眼,也没有看向身后任何一位追隨者或学徒。
在眾维拉无声的注视下,在环丘那永恆圣洁却又此刻显得无比冰冷的光辉中,费艾诺缓缓站起了身。
他的动作依旧带著一种属於王者的骄傲,但那背影,却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绝。
他像一个被剥离了所有光环的流亡者,独自一人,踏著光洁如镜的地面,一步步,沉默地、笔直地走向环丘之外那片笼罩著维利玛光辉的朦朧远方。
他没有回头,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凝固的时间里,直到那挺拔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环丘边缘流动的光晕之中。
沉重的氛围如同实质的雾气,瀰漫在环丘之上,连托卡斯都罕见地安静了下来,浓眉紧锁。
维拉们的身影在王座的光辉中渐渐变得模糊,如同融入星光的幻影,最终无声地消散离去。
雅凡娜离去前投向艾尔达瑞安和芬国昐的目光充满了深沉的悲悯与无声的祝福。
环丘上,只剩下芬国昐和艾尔达瑞安,以及那无处不在、却更显空旷的圣光。
艾尔达瑞安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驱散胸口的巨石。
他走到芬国昐面前,郑重地单膝跪地,低垂下他有著银亮髮丝的额头。他的声音带著真诚的歉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芬国昐殿下……我,艾尔达瑞安,以费雅纳罗门下学徒的身份,恳请您宽恕。今日环丘之上,老师的言行……冒犯了您,也玷污了诺多族的荣光。我……深感羞愧。”
他无法为老师的过错辩解,只能表达自己內心的不安与歉意。
芬国昐静静地站在那里,望著费艾诺离去的方向,黑色的眼眸中翻涌著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对兄长暴行的痛心,有对兄弟情断的悲哀,有对曼威裁决的敬畏,还有一丝……
连他自己也未必能清晰分辨的、如释重负?
听到艾尔达瑞安的话,他才缓缓收回目光,低头看向面前的年轻精灵。
他伸出手,轻轻扶住艾尔达瑞安的手臂,那触感温暖而带著力量,將他托起。
“艾尔达瑞安。”
芬国昐的声音低沉,带著一种歷经风暴后的疲惫,却依旧温和。
“你的忠诚与谦卑,如同未被阴影侵染的清泉,在这片狼藉之中尤为珍贵。我深知你的心,也明白你对费雅纳罗的敬爱。他的过错……”
芬国昐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是他心中炽火被黑暗引燃的结果,並非你的责任,也无需你代为受过。”
他凝视著艾尔达瑞安,目光变得深邃:“我看到了,艾尔达瑞安,你身上流淌的不仅是诺多的技艺之火,更有凡雅的纯净与诺多的力量。这光芒,或许在未来的阴霾中,会成为指引方向的一点星火。”
芬国昐拍了拍艾尔达瑞安的肩膀,那动作带著长辈的期许与沉重的託付:“费雅纳罗的流放已成定局,但诺多族的道路並未断绝。曼威的警示如晨钟暮鼓——毒蛇並未远离,它只是暂时隱匿於更深的阴影。我们需要的,不是沉溺於愤怒或悲伤,而是锻造更坚韧的心灵,守护尚未被黑暗侵蚀的光明。”
他最后看了一眼环丘之外,那是费艾诺消失的方向,也是北方阴影盘踞之地,语气凝重而坚定:
“无论前路如何崎嶇,无论黑暗如何低语,记住,守护我们的族人,守护心中的光明,这才是诺多精灵永恆的使命。艾尔达瑞安,你的道路,才刚刚开始。”
说完,芬国昐也转身,朝著与费艾诺不同的方向,迈著沉稳却略显沉重的步伐,独自离开了这片刚刚见证了一场王族悲剧的神圣环丘。
留下艾尔达瑞安一人,沐浴在维利玛永恆却似乎已不再纯粹的光辉下,心潮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