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的喧囂如同潮水般退去,双树的光芒也收敛了几分,在提力安的街道上投下更长、更静謐的阴影。
空气中残留的暖香与酒气,被夜风吹拂,渐渐稀释在微凉的空气里。
艾尔达瑞安站在费艾诺居所那扇由整块秘银锻造、纹饰著火焰与星辰图案的厚重大门前。
腰间的“星焰”冰凉地贴著他的身体,那份在锻造成功后获得的喜悦与满足感,此刻已被一种沉甸甸的忧虑所取代。
高台上老师拂袖离去的冰冷背影,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里。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叩响了门环。
秘银撞击在同样材质的门板上,发出低沉而清越的迴响,在寂静的夜色中传得很远。
片刻后,门无声地滑开了。
没有僕人,费艾诺就站在门后的阴影里,高大的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依旧穿著那身深蓝色的礼服,但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没有了宴会上的紧绷感,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孤寂。
“老师。”艾尔达瑞安恭敬地低头行礼。
费艾诺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侧身让开了通道,示意他进来。
费艾诺的居所內部如同一个巨大的、秩序井然的工坊与图书馆的结合体。
高耸的书架直抵穹顶,塞满了古老的捲轴和厚重的金属典籍;墙壁上悬掛著未完成的武器设计图稿,线条凌厉精確;靠墙的长桌上散落著各种稀有金属的样本、打磨到一半的宝石、精密的测量工具。
空气里瀰漫著淡淡的、属於金属、羊皮纸和一种特殊清洁油混合的气息,清冷而理性。
唯一的暖光源来自壁炉,但炉火似乎也烧得有些心不在焉,只勉强驱散著角落的寒意。
费艾诺走到一张宽大的、由整块黑曜石打磨而成的书桌后坐下,示意艾尔达瑞安也坐。
他没有点灯,任由壁炉跳动的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让那双深邃的眼睛显得更加难以捉摸。
艾尔达瑞安没有坐下,他站在书桌前,双手下意识地紧握成拳,指尖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刺痛,让他能鼓起勇气开口。
“老师,”他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乾涩,“我……我是来道歉的。在宴会上,我……我不该……”
他顿住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措辞。
不该和芬国昐殿下说话?不该接受他的称讚?还是不该在老师明显不悦的时候,依旧沉浸在欢乐里?
费艾诺抬起眼,目光落在艾尔达瑞安脸上。
那目光锐利依旧,但艾尔达瑞安从中读到的不是责备,而是一种深沉的、冰冷的……厌倦?
“道歉?”费艾诺的声音低沉,带著一丝疲惫的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轻轻向后靠在椅背上,指关节无意识地敲击著冰冷的黑曜石桌面,发出篤篤的轻响。
“为了什么?为了和芬国昐交谈?为了接受他那廉价的讚许?还是为了……享受了一场提力安应有的欢宴?”
他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甚至不能称之为笑。
“艾尔达瑞安·塞勒布林,”费艾诺叫了他的全名,语气平静无波,“这与你无关。你无需道歉。”
艾尔达瑞安愣住了,准备好的话语堵在喉咙里。
“那是我与他之间的事。”费艾诺的目光转向壁炉里跳跃的火焰,那跳动的红光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却仿佛无法带来任何温度。“我只是……只是看不惯他。”
他吐出的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带著千钧的重量,像淬了寒冰的针,刺穿了房间里的空气。
看不惯。
多么简单又多么沉重的三个字。
它概括了所有无法言说的隔阂、累积的怨愤、对父爱被分走的嫉妒、以及对那看似温和实则暗流涌动的威胁的警惕。
艾尔达瑞安脑中瞬间闪过最近在诺多工匠间私下流传的只言片语——
说至高王芬威陛下对次子芬国昐愈发倚重,甚至在某些决策上听取他的意见多於费艾诺;说芬国昐礼贤下士,善於笼络人心,其支持者隱隱有与费艾诺分庭抗礼之势;更有甚者,极其隱秘地提及,某些维拉使者似乎对费艾诺正在秘密研究的、匯聚了双树精华的某种“至宝”表示了“关切”……
这些流言如同无形的蛛网,缠绕在提力安看似平静的光辉之下。
艾尔达瑞安的心沉了下去了。
他看著书桌后老师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那挺拔的脊樑似乎也承受著某种无形的重压。
他想开口,想劝解,想告诉老师那些流言蜚语或许只是捕风捉影,芬国昐殿下未必有僭越之心,维拉们更可能只是出於对双树力量的敬畏而非覬覦……
他想说,老师,您的光芒无需任何人的认可,您的成就足以照耀整个阿尔达……
但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因为他看到了费艾诺的眼神。
当费艾诺的目光从火焰上移开,重新落回他身上时,那眼神深处並非愤怒,而是一种近乎凝滯的、沉重的疲惫,以及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瞭然。
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也知道那些流言。
但这一切,早已超出了“看不惯”的范畴,它根植於血脉,滋长於权位,缠绕著对力量的贪婪与恐惧,如同地底最幽深的黑暗,不是几句劝慰就能驱散的。
艾尔达瑞安所有准备好的劝解,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垂下眼帘,將满腹的话语化作一声无声的嘆息。
他放在身侧的拳头,慢慢地、慢慢地鬆开了。
“是……老师。”艾尔达瑞安的声音低了下去,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更深的忧虑。他恭敬地再次躬身行礼。
“弟子明白了。请老师早些休息。”
费艾诺没有回应,只是重新將目光投向壁炉,仿佛那跳跃的火苗中蕴藏著什么深奥的答案。
火光在他冷硬的侧脸上勾勒出明暗分明的界限,將他隔绝在了一个无人能靠近的孤寂世界里。
艾尔达瑞安静静地退出了房间。
厚重的秘银大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里面那令人窒息的沉重空气和微弱的炉火光晕。
门外,提力安的夜晚依旧寧静。
劳瑞林金树和泰尔佩瑞安银树的光芒温柔地洒落在洁白的建筑上,空气中浮动著清冽的香。但艾尔达瑞安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抬手,轻轻按在腰间的“星焰”剑柄上,冰冷的触感沿著指尖蔓延开来。
他抬头望向夜空中那些永恆闪烁的星辰,那是瓦尔妲女神的造物。
而此刻,它们的光芒似乎也变得遥远而冰冷。
老师那句“看不惯”像冰冷的铁砧,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
这柄刚刚被认可、承载著意志与希望的“星焰”,此刻仿佛也染上了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重。
他沿著寂静的街道慢慢走著,影子在双树光芒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宴会上的欢声笑语、伊尔玛瑞明亮的笑容、芬威陛下的温和目光,都像是隔著一层朦朧的纱幕,变得模糊不清。
唯有书桌后那个孤独、疲惫、被猜忌和怨愤缠绕的身影,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意识深处。
艾尔达瑞安不知道该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