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四目相对的瞬间,那人竟掏出了枪。小周不及思考,已本能飞奔向河岸,子弹擦过耳畔的刹那,纵身跳进了圣马丁运河。
“那人到岸边….开枪。”他只好潜到水里去,拼命游,结果撞上了旧船锚。
河水刺骨,疼痛几乎让他失去意识,好在从小在长江边长大练就的水性救了他。
在漂着血丝的河水里,他误打误撞游到了废弃的玛丽娜码头。或许是老天有眼,码头离诊所只隔着一个街区,他沿着小巷,几乎手脚并用爬到了那扇门口。
第叁天的一大早,小周的高烧退了,伤口感染也控制住了。
但她当时就明白,危机就在眼前。
那些日本人会不会顺着找到了这里?即使这个可能性不算太大…自从那晚之后,盖世太保的眼睛,想必也落在了这座小诊所上,她违背宵禁容留伤者,这事估计也在他们那挂了个号
她不清楚有没有哪双眼睛已经盯上了这里,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小周不能再留在这了。
小诊所本就没有留夜服务,多留一天,就多添一分“反常”,这念头像小锤子一样,一下下敲着她的神经。
可是,能把他送到哪去呢?
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偷偷送他离开巴黎,但马上,她自己就摇头否定了,小周连下床走路都疼得额头冒汗,怎么经得起路上的折腾?万一被盘查……
她光是想象那个画面,她就心头发紧,更何况,一个大活人从她诊所不见了,不是更向暗处的眼睛做实了自己心里有鬼?
巴黎的联络网已经转入静默,且不说重新启动需要时间,小周已经被盯上,那便再不能牵连更多的人进来。
送他回家?这更是绝对不行的,他现在这个样子回去,和自己送上门根本没区别了,到时不单单是小周性命不保,照她听来的那些传闻,日本人的审讯室里,连最硬的汉子难撑过一星期,一旦他扛不住,联络网一样会暴露……
怎么办才好?
俞琬记得自己当时急得直想哭,每条路都走不通,她和小周就像被困在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外面全是虎视眈眈的眼睛。
可就在绝望几乎要让她窒息的时候,一道微光点亮了她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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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这样一个染着淡粉朝霞的早晨,叔叔临行前塞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和柏济堂叁个小楷。
“这是唐人街华埠商会朱会长的直线…真到了紧急关头…可以求助。”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唐人街!
为什么偏偏漏了这里?
小周的身份是华人,一个在巴黎受伤的华人青年,最合理、最不会引人怀疑的归宿,不就是回到他自己的社群中去吗?
那里是个大迷宫,窄窄的巷子七拐八绕,她自己去稍不留神都能迷路,中餐馆、杂货铺、药行鳞次栉比,人声鼎沸,粤语、吴语、客家话…语言混杂。
那片由宗祠、乡音和古老行规构筑的天地,排外且团结,鱼龙混杂,却又自成一体,是座外界难以渗透的一座“孤岛”。
她听叔叔说过,那片地方,表面上是开店做买卖,背后是几家大的商会掌控着,各家商会后面又牵连着盘根错节的帮会势力,连盖世太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轻易淌混水。
而柏济堂的朱会长是势力最大的那个,他素来乐善好施,去年冬天,他还出资在唐人街办了间免费学堂,收留那些战乱中流落巴黎的华人子弟。
不藏,不躲,与其鬼鬼祟祟惹人怀疑,不如就堂堂正正扮演一个救治了受伤同胞,又因为条件有限,不得不请求同乡会接手帮忙的小医生。
把他正大光明地“送回去”,一旦进了唐人街,就像一滴水流进了海里去。
想到这,俞琬长长舒了一口气,虽然心里还是免不了七上八下的,但一条能走通的路,已经在眼前清晰起来。
不再犹豫,那个清晨,她就拨通了那个号码。
“…我是温先生的侄女。我这里有个病人,伤得重,诊所实在没法留夜…得麻烦您的人…搭把手。”
电话那头只沉默了片刻,便传来一个裹着浓重潮汕口音的声音:“知道了。下午到。”
没有多余的问题,也没有寒暄。这种干脆反而让俞琬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在风声鹤唳的年月,不问缘由的帮助往往更可靠些。
当天日头偏西时,诊所外传来了轱辘轱辘的声响,是那种木质车轮压在石板路上特有的声音。
只见几个穿着半旧蓝色短褂、黑色阔腿裤的壮实华人汉子,拉着板车停在诊所门口。
他们的打扮再普通不过,就像唐人街任何一家商号的搬运工,但女孩注意到,这些人粗布衣袖下隐约绷起的肌肉线条,一看就是练家子。
为首的一位年约四十,面色清癯,皮肤是古铜色,朝她点了点头。
另一位汉子走进来,远远瞧见小周,脸上立时堆起了熟稔,声音略微拔高,像是特意说给可能的“耳朵”听。
“哎哟,这不是小周吗?怎么伤成这样了。”他转向旁边的同伴,“他和阿强可是救过我们大少爷一条命的,是自己人!”
俞琬先是微微一怔,这戏演得太真,连她都不知道该不该信,速速会意接道,“啊,那么巧。”叁分惊讶,七分庆幸。
那年长者进屋时,借着俯身查看伤口的姿势,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们老爷和温先生是过命的交情,您的事,就是我们自家的事。”
这句话像一剂强心针,让她紧紧攥着的小手终于松了松。
几人动作麻利给小周裹上棉被,安置在板车上。
她趁着嘱咐如何照顾病人的功夫,把一个布包塞进板车的竹篮里,里面除了足够撑一个月的消炎药和纱布,还藏着一块鎏金手表,当掉也可以换些钱。
板车轱辘轱辘远去时,她站在门口,像所有忧心病人的医生那样,一动不动目送了很久。
直到晚上,俞琬心才算是真正落了地。
电话铃响起,朱会长那边说,小周已抵达了安全的地方。
那头没透露具体位置——或许是某家宗祠的地下室,又或许是某个不惹眼的药铺阁楼,临走前那领头的说过,他们有位老中医,可以接手照料。
待年轻人伤势稳定些,那边的人便会安排他经马赛港秘密离开法国。
她记得,自己挂断电话后,靠在餐桌旁,长长呼出一口气。这是眼下最好的消息了。
迫在眉睫的危机暂时解除,可直到现在,俞琬依然有些如芒在背,她不敢确定,那双眼睛是否还在暗处跟着她。
生活总要继续,诊所不能一直关门。
女孩伸手,准备取下“暂停营业”的牌子。
就在此刻,街对面二楼的一扇窗户后,一双黑色的眼睛正剖析着她的一举一动。
岸介昭放下望远镜,窗帘只拉开一道叁指宽的缝隙,那是《侦查要务令》中规定的标准观测宽度,他扫了眼手表,九点零五分。
透过崭新的玻璃窗,他能看见那个支那女医生正打开门,晨光洒在她的白大褂上,竟让他想起了京都清水寺前飘落的樱瓣。
“如樱花般的女人”
如此娇柔的支那女人,当真是能让帝国两位要员玉碎,令军部蒙羞的刺杀执行者?
望远镜的十字准星随着女医生的动作缓缓移动。
他们支那的《孙子兵法》有云“治兵如治水,锐者避其锋,弱者塞其虚”。
那两起遇刺案干脆利落,踪迹难寻,确是“锐者”所为;而白山丸号爆炸案中那个在码头留下43码脚印的年轻人,则暴露了“虚处”。一个年轻敏捷,但终究不够老练的特工,在撤离时踩进了未干的水泥。
而两者都有一个共同点,精准、狠辣,不留余地——典型的军统手笔。上海、香港、新加坡…按照他们老对手的风格,在巴黎,必然也存在着他们的“蜂巢”。
在彻查所有出入港区的东方面孔后,那个年轻人终于浮出水面,可此人在认出他们身份后,竟又如受惊河豚一般狡猾逃脱。
但就是这次逃脱,带来了意外之喜。
他们调动了所有暗线,终于在第二天获得突破,一个废弃码头旁的流浪汉,在金条感召下提供了线索:他曾看到一个浑身湿透的东方青年,一路爬向圣马丁街。
这片街区,只有一间诊所。
而多年的办案直觉告诉他,濒死的河豚,会本能地缩回他觉得最有安全感的巢穴里。
更加耐人寻味的是——岸介昭摩挲着档案上的照片,那个漂亮的女医生,正是鲍思平访法时的随行译员。
两重身份迭加,让他意识到,他们或许正一步步接近这张蛛网的中心。
然而,就在他们布下监视网的当天下午,那女人竟轻描淡写地把河豚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