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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第二卷 完。
    “孔易!”霍世鸣怒目圆瞪,“死到临头,你还敢行挑拨离间之事,你当真不怕祸及父母妻儿吗!”
    他的呵斥,与另一道清冷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你说得不错。”
    霍世鸣的动作骤然僵在原地。
    巨大的荒谬如海啸般席卷而来,冲击得他心脏向下坠落,耳畔有嗡鸣声持续回响,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可是孔易猖狂的大笑声,以及扯到伤口后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又是如此清晰。
    他僵硬地、迟钝地转过身,看着站在角案烛火旁,一身银灰色绣金线斗篷的霍翎。
    太后不喜参加宫宴是出了名了,所以她在宴会中途离开,也就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从宫宴离开后,她回了趟寝宫,从容换了一身寻常衣服,又让无墨留在寝宫为她遮掩,才避开众人耳目来到冷宫。
    霍翎手腕微动,从桌案拿起一只酒壶。
    细颈圆腹,青釉兽纹,端的是华贵典雅,也端的是……
    眼熟。
    霍世鸣认得它。
    他喝完席上的酒水后,那名扶着他去更衣又将他打晕带走的宫人,曾给他送来一壶新的酒水。
    ——盛酒的器具,正是此物。
    这样一只普通的酒壶,被人特意从宴席上带了过来,本身就能说明很多东西了。
    酒壶,或者应该更准确一些,酒壶里的酒水有问题。
    孔易方才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会儿气息还没完全喘匀,但不妨碍他继续开口:“将军为何这般情态?难道只允许将军对太后娘娘动了杀心,不允许太后娘娘对你也动了杀心吗?”
    怒火与恐惧,好似在一瞬间找到了宣泄口。
    霍世鸣对孔易吼道:“真正在饭菜里投毒,毒死那只野猫的人,是你对不对!你让我误以为太后要杀我,所以我才会……才会铤而走险。”
    孔易道:“如此粗劣的挑拨离间,就能让将军中计。这不能证明我的本事,只能说明将军早有此意。”
    霍翎冷冷道:“你该说的话说得太少,不该说的话说得太对。”
    孔易道:“我可是在为娘娘叫屈。娘娘心里就不曾委屈吗。”
    霍翎没有被他激怒,也没有被他这番攻心之言带偏思路:“你的时间不多了,将你藏着的那些秘密都说出来吧。”
    “娘娘还想知道什么?”
    “你是聪明人,不该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
    孔易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抬头望着霍翎:“我手里确实有一份名单。
    “里面不仅包含大穆安插在大燕京师和皇宫里的所有密探,还包含大穆安插在苍阳和燕西两地的密探,甚至还有密探副首领的画像与详细情报。
    “这份名单被我藏在一个极隐秘的地方,我可以将它交给娘娘,但我有一个条件。”
    孔易咬紧牙关,语气里泄露出浓烈的恨意。
    “送名单上的所有人,尤其是那位密探副首领,下地狱为我陪葬。”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密探组织的家法。
    他一口气葬送了大穆安插在大燕京师和皇宫里的所有密探,再加上人已经被俘,没有利用价值,那位副首领一定会将他的家人推出去泄愤顶罪。
    既如此,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他对大燕没什么好感,对大穆也没任何归属之心,之前会为大穆做事,只是因为他很清楚,他想要出人头地,干出一番事业的话,只有
    这么一条路可走。
    他屈从了副首领的威逼利诱,但这不代表他心里没有憎恨。
    反正他和他的家人都活不成了,那他又何必去管死后洪水滔天。
    孔易的瞳孔已经开始有些涣散。
    其实有一件事情,太后猜错了。
    他根本没想过让家人假死脱身,前往燕云十六州生活。
    但随着他越来越受霍世鸣重用,副首领也越来越看重他的价值。只有将他的家人都捏在手里,副首领才能相信他是真心为大穆做事,也才能放心重用他。
    所以在他的家人前往燕西探望他的途中,副首领派人假扮山匪掳走了他的家人,还将他们都送去了燕云十六州。
    等他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他为了掩盖真相,才命人放了一把火,烧掉家人遇害一案的卷宗。
    一步错,步步错,从他屈服于副首领的威逼利诱,混到承恩公身边当间谍后,他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
    “如果……”
    孔易艰难发出声音。
    他仰着头,自下而上仰望着霍翎。
    其实他的视线已经无法聚焦,眼前一片模糊,但他还是维持着“看”这个动作。
    “如果我没有为大穆所用,而是投靠了娘娘。娘娘知道了我父母的身份后,还敢重用我吗……”
    当孔易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希望得到什么答案。
    “使功不如使过,这天底下,还没有哀家不敢用之人。”
    孔易突然笑了,带着几分释然,几分解脱。
    换另一个人来说这话,他是不信的。
    但如果说这话的人是霍太后,他信。
    纵观这位太后的掌权之路,非有此大气魄,不能至今日。
    孔易爽快报出一个地址。
    霍翎拎着酒壶,淌过已经结成薄冰的血迹,缓缓行至孔易面前,将酒壶塞到孔易的手里:“这壶酒,黄泉路上,为你践行。”
    孔易嗅了嗅酒香,突然道:“娘娘早已识破了我与承恩公的计谋,自然不会再饮用那坛下了毒的酒水。这壶酒,不会就是从那坛毒酒里倒出来的吧。”
    霍翎道:“将死之人,何必再糟蹋好酒。”
    “娘娘真幽默。”孔易忍不住笑叹,“也罢,我一介阶下囚,死前能有一壶酒作伴已是幸事,又何必去挑剔它是美酒还是毒酒呢。”
    孔易拎起酒壶,高仰着头,冰冷的酒水灌入喉咙,混着血泪一并饮下。
    他闭上眼,放任自己坠入黑暗之中。
    青釉酒壶滚落在地,四分五裂。
    在极致的寒冷里,暖意突然开始自脚底蔓延至全身。
    孔易仿佛回到了苍阳的初夏。
    烈日高悬,蝉鸣细碎,周遭一切都色调清丽,美得如梦似幻,不可思议。
    他坐在学堂靠窗处,听着夫子郎朗念书声。
    那时候,他以为他的未来,一片光明,不说青史留名,也必然能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
    他这一生,原是徒劳。
    ***
    孔易死了。
    不是死于那壶酒,而是死于失血过多。
    狂风汹涌,大雪纷飞,天地间嘈杂不休。
    唯有殿宇之内,一片肃杀沉寂。
    奇异的酒香和浓重的血气混杂,在密不透风的殿宇里发酵,给人以作呕之感。
    被中断的沉默再次延续。
    孔易的到来、倾诉,都好像只是这场沉默对峙里的少许注脚。
    他用自己的死亡,将原本并不明朗,甚至是难以启齿的真相剖陈开来。
    最先开口打破沉默的人是霍世鸣:“孔易说酒里有毒,对吗?”
    霍翎道:“酒里有没有毒,承恩公应该比哀家更清楚。
    “哀家可从来没有指示过任何人在酒里下毒,只是给宫人下了一道命令:
    “在哀家喝下桑表舅敬的酒后,就将承恩公为哀家准备好的酒,送给承恩公。”
    霍世鸣唇角微微颤抖,神情逐渐扭曲起来。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离愁散的效果。
    至多两个月,服下离愁散的人就会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即使他今日能从皇宫里逃出去,他也活不长久了。
    霍翎居高临下,审视着霍世鸣的神情,一点点火上浇油:“那一坛酒,承恩公一个人就喝了大半坛,只剩下最后一壶留给孔易。
    “可见承恩公精心准备的毒药,确实是无味的,溶于酒水后也没有影响了酒水的风味,才能让你如此畅饮。”
    霍世鸣猛地抬头,一双眼睛透着血红,戾气横生:“你早就知道了。
    “你早就知道孔易是大穆安插在我身边的密探,但你为了引蛇出洞,挖出大穆安插在京师和皇宫的人手,才没有立刻拿下他,还眼睁睁看着他……
    “看着他鼓动我给你下毒。”
    霍翎垂下眼眸,与霍世鸣对视。
    在霍世鸣那双布满戾气的血红眼睛里,霍翎看清了自己的身影。
    她是冷静的,是淡定的。
    但在那双血眼里,她周身好似也萦绕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血气。
    “你不敢承认吗?”
    “挖出大穆密探只是顺带。哀家真正在等的,是你会在孔易的鼓动下做出怎样的选择。”
    霍世鸣满腔的怒火与怨恨都滞了一下,他几乎无法在第一时间组织起语言来:“……你、你非要逼着我走上绝路,才肯善罢甘休吗?”
    “承恩公又错了。”霍翎道,“把你逼上绝路的人,从来不是我。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只是没有出手阻止而已。”
    父亲的生死,皆在他自己一念之间。
    父亲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生死便已有定数。
    “你真可怕。”
    霍世鸣看着从头到尾都异常平静的霍翎,忍不住道:“做出弑父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你居然还如此平静,甚至有脸亲口承认。你就不担心天下悠悠之口吗。”
    霍翎不仅平静,她甚至还轻轻笑了一下,像是不明白霍世鸣为何能如此理直气壮地指摘她。
    “这才过去了多久,承恩公就忘了吗。哀家喝下了那杯酒,是你——”
    霍翎强调:“是你亲眼看着喝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