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霍翎来说,她的底线有两个。
一是权力,一是孩子。
文盛安屡次三番冒犯她的权威,她可以容忍。
因为文盛安是百官之首、辅政大臣。
他对她的态度,代表了许多朝臣对她的态度。
但文盛安干涉她对季衔山的教育,对她的安排指手画脚,那就不在霍翎的容忍范围内。
双方就季衔山的教育问题进行了好几次争斗。
文盛安想要担任太傅一职,成为名正言顺的帝师。
霍翎直接将陆杭推了出去,让陆杭担任太傅一职。
都是辅政大臣,也不能厚此薄彼。
文盛安加封太师,陈浩言加封太保。
想要教导天子是吧。
教,都可以教。
三位辅政大臣全部都去给天子上课。
但三位辅政大臣这么忙,哪里能抽出太多时间教导天子呢。
应该给年轻人一些历练的机会。
所以霍翎将丁景焕、宋叙、崔原这一批她比较看好的年轻官员塞了进去,安排他们为季衔山讲经。
文盛安看不惯她命人编纂的文章里,有很多取自《孝经》、教授孝道的内容。
那宋叙就专门给季衔山讲《孝经》。
连霍翎自己,也在百忙之中抽出空闲,亲自教导季衔山的骑射。
两位长公主早
已搬出皇宫,如今皇宫里只有季衔山一个孩子。
教一个孩子是教,教几个孩子也是教。霍翎从宗室、大臣的孩子里,挑选了几个孩子进宫陪季衔山念书,给季衔山当玩伴。
肃郡王府的季三郎就是其中一个。
肃郡王府和霍翎的渊源,可以追溯到霍翎封后之时。
那时候景元帝没有亲生子嗣,只能将端王嫡长子养在皇宫里,但明眼人都知道端王府和霍翎不对付。
肃郡王府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频频向霍翎示好。
后来霍翎有了亲生儿子,肃郡王府的一些盘算自然就不了了之。
但肃郡王府很快调整好了心态,依旧与霍翎保持亲近。
霍翎也没有亏待过肃郡王府,在肃郡王出了孝期后,就安排他起复去了吏部。
要给季衔山挑选伴读,也第一时间想到了季三郎。
***
远山俯卧在云黛之间,长风自北向南而来,吹得松涛阵阵,草木低伏。
平整开阔的官道上,行进着一支近万人的车队。
车队四周都被身着轻甲、腰悬长刀的禁卫军包围着。
队伍中央,绣着金色龙纹的黑色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浓烈的阳光洒落天际,照在金色龙纹和龙纹下方的两辆金色辇车上,折射出耀目的光芒。
玄武卫副统领郑新觉骑马走在队伍最前方,突然听到身后有快马声在接近。
他回头看去,只见来人在靠近他时猛地拽住缰绳。
“郑副统领。”
无墨穿着利落的骑装,笑着打了个招呼。
郑新觉抱拳,丝毫不敢怠慢这位太后身边的心腹女官。
“无墨女官,是娘娘有什么吩咐吗?”
“娘娘问何时能到苍州。”
郑新觉道:“再往前行进个几里地,就能看到苍州界碑了。”
“那进了苍州后,就即刻安营扎寨。明日再继续赶路。”
传达完太后的命令,无墨调转马头,骑马返回金色辇车所在的位置。
远远地,无墨看到阳安长公主骑马跟在辇车旁边。
辇车里的人不知道跟她说了些什么,她突然欢呼一声,朝空中挥舞几下马鞭,带着七八个贵女骑马离开大部队,朝着远处的山坡而去。
“娘娘。”
无墨接替了阳安长公主方才的位置,对着辇车里朦胧的人影轻唤了一声。
团扇尾端轻轻挑起金色纱幔。
顺着玄色衣摆一路向上,无墨看到了一双如远山般深邃的眼眸。
而比这双眼睛更吸引人的,是眼睛的主人。
恍惚之间,过往与今夕跨过岁月交织。
无墨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的初夏。
那个时候,娘娘也是身处于黑甲洪流之中,华丽辇车之上,一入洛城,就赢得了在世洛神的美誉。
一晃经年,岁月没有在霍翎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只是洗练了她身上的青涩,沉淀了她身上的野性以及眼中的野心。
她不再锋芒毕露,举手投足间尽显从容,远比十二年前更吸引人。
却再也没有人敢直视这样的美貌。
她端坐在金色辇车之上,就如云上山峦,巍不可攀。
“到哪儿了?”
听到霍翎的声音,无墨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轻声答道:“方才见到郑副统领的时候,他说还差几里地就能看到苍州界碑,这会儿估计已经进入苍州了。”
话音刚落,无墨就看到队伍最前方有人打起了旗语,示意所有人停下扎营。
……
霍翎此行要去的,是位于苍州的皇家猎场。
霍翎一向喜欢狩猎,但除了进京头两年,她随先帝来过皇家猎场,后面十年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再来过皇家猎场。
这回突然决定动身前往皇家猎场,说来还和朝堂上的争斗有关系。
今年年初,也就是天狩六年三月,京师下了一场大暴雨,电闪雷鸣间,位于前朝的兴泰殿被天雷击中,在雷雨中被彻底烧毁。
兴泰殿并非普通宫殿。
太宗朝时,太宗就很喜欢待在里面处理政务、接见朝臣。
霍翎成为摄政太后以后,也选择在兴泰殿处理政务、接见朝臣。
火势从兴泰殿一路向外蔓延,几乎烧到了距离兴泰殿不远的太和殿。
因为火势太大,霍翎带着季衔山退回了凤仪宫,暂时在凤仪宫休息一宿。
直到第二天上午,大火熄灭,只余满地残骸。
几座重要宫殿被焚毁,霍翎召来朝臣,原本是想与他们商议焚毁宫殿的重建问题,结果才刚开口,就有大臣跳出来上疏谏言,表示此乃天谴所至,不平息天怒,不足以重修宫殿。
而平息天怒的办法也很简单。
汉元帝曾因茂陵白鹤馆失火一事下罪己诏,并大赦天下。
兴泰殿的火灾与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执政者应该效仿汉元帝修养德行,以应天命。[注]
“执政者”三个字用得十分微妙。
天子年方八岁,才刚在天章阁学习两年,朝中所有政务皆出自太后之手,由太后裁决。
那应该修德应天之人,又岂会是天子。
而这还算是比较委婉的谏言。
都察院副都御史的上疏,连遮掩都不遮掩,直接指出这场天谴乃是应在霍太后的身上,请霍太后下罪己诏,并大赦天下。
但霍翎早已不是刚登上太后之位的势单力薄。
这些年里,她在朝堂上扶持了一大批官员。
无需她做任何示意,就有人站了出来,反驳这场火灾乃是天谴的说法,认为这应当归属于人祸。
是兴泰殿的守卫者没有在起火的第一时间通知众人前去灭火,才会导致火势蔓延。
双方就“火灾到底是天谴,还是人祸”这一问题争执不休。
又或者应该说,火灾是天谴还是人祸本就无关紧要。
真正重要的是,借着这场火灾,那些反对霍翎的人,和那些支持霍翎的人又一次进行了权力博弈。
如果认定火灾是天谴,那霍翎就需要为这场火灾担责。
如果认定火灾是人祸,那需要为这场火灾担责的,就只是兴泰殿的守卫。
而结果是——
双方的博弈都没有尽其功。
霍翎没有下罪己诏为这场天雷引起的火灾担责。
但那天在宫中值守的邱鸿振和内务府总管都被贬出京。
这两人都算是霍翎的心腹,他们被贬出京,对霍翎来说,这就意味着是她掰手腕输给了文盛安和陈浩言。
都察院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十分积极,积极到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文盛安和陈浩言两位辅政大臣联手了。
事后,霍翎并未对文盛安和陈浩言做什么,只是将兴泰殿重建工作交给了工部尚书周济。
也许是看出了霍翎心情不好,丁景焕上了一道折子,表示重建宫殿闹出的动静不会太小,太后和陛下留在皇宫里无法好好休息,不如一起摆架皇家猎场,也顺便在皇家猎场里过两人的千秋节。
……
行进的车队缓缓停下。
霍翎在崔弘益的搀扶下,走下自己的辇车,向着前面的另一辆辇车走去。
辇车
里,季衔山正乖乖坐着,听宋叙给他讲述苍州的风土人情。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大抵是奇妙的,在几位老师里,季衔山最喜欢的就是宋叙。
霍翎安排宋叙讲解《孝经》,倒也不完全是为了气文盛安。
宋叙自幼跟随寡母长大,对母亲的感情很深,由他来讲解《孝经》,效果肯定会比其他人要好上一些。
而且霍翎也没有要求宋叙只讲《孝经》。
就像现在,季衔山长到八岁,还是第一次离开京师出远门,正是看什么都兴奋,看什么都好奇的时候。
让他认认真真学习书本上的知识,他肯定不乐意。
让宋叙这个游历过苍州的人,讲一讲沿途趣味,季衔山就听得津津有味,也能顺便学到一些东西。
这会儿辇车停了下来,宋叙将正在讲的故事收了个尾。
季衔山掀开纱幔,看到站在一旁的霍翎,高兴地跃下辇车,把正准备搀扶他的小桂子吓了一跳。
“母后,我们到苍州了吗?”
八岁的孩子已经长到了霍翎齐腰的位置,霍翎一抬手,就能揉到他的头:“到了,明天早些起来赶路,傍晚之前就能顺利抵达御林苑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