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路本就是件枯燥乏味的事情。
随御驾一道赶路,更得表现得老老实实,不能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举动。
头一天还好,出门的兴奋劲还在。
到了第二天,不少人都肉眼可见地蔫了。
等到队伍停下扎营时,许时渡的几个好友过来寻她,问她要不要去不远处的小山坡逛逛。
许时渡有些意动,但还是拒绝了,捧着脸幸福道:“襄安郡君说今晚要请我吃烤兔肉,我得留下来好好品尝她的手艺。”
其中一个圆脸包包头少女嘴角抽了抽,显然还是比较了解许时渡的本性:“我们在小山坡那边也打算烤肉吃,你就让郡君跟我们一起过去吧。在哪里吃不是吃,人多还热闹呢。”
许时渡很敏锐:“你们?”
“我兄长他们也在。”
许时渡拖长声音“噢”了一声:“那等我去问问。”脚步轻快地跑去找霍翎,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许时渡怂恿道:“她兄长是清河崔氏的崔原,就是我说的那几人之一,怎么样,你要不要趁机去认识一下。”
中央营帐里,禁卫军统领过来向景元帝禀报明日的行程。
等禁卫军统领离开,景元帝命李满去取一坛酒,又吩咐崔弘益:“去看看郡君在做什么,她若无事,请她过来坐坐。”
酒温好了,崔弘益也回来了,身后却没跟着熟悉的人影。
“陛下。”崔弘益擦着汗,“郡君和嘉乐郡主去了前面的小山坡,一时半会儿估计回不来。您看要不要奴才过去一趟知会郡君。”
“不用了。”
“她难得有这兴致,别去扰了她的雅兴。”
景元帝自酌一杯,却觉今儿的酒比上回少了些许滋味。
他放下杯子,想了想,指着那坛已经开封的酒:“等郡君回来,给她送去。”
小山坡上,霍翎趁着这个机会,把京中权贵圈子里,小半的同龄人都认了一遍。
在烤肉的过程中,有不少人过来与霍翎搭话,有带着善意的,也有暗藏机锋的,更有甚者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
霍翎找许时渡打听了一下,果然是武威侯府和柳国公府的人。
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众人用水扑灭火堆,确定没有疏漏,动身赶回营帐休息,免得耽误明日的行程。
霍翎刚洗漱完,就听到外面传来崔弘益的声音。
她披上外衣,拉开帐篷门:“崔内侍怎么过来了?”
“傍晚那会儿,陛下温了酒,想请郡君过去坐坐。”崔弘益将怀里的酒坛子递给霍翎,“听说郡君不在,就让奴才将这坛酒给郡君送来。”
没有密封严实的酒坛逸散出淡淡酒香。
是樊楼秋露白的味道。
***
行程第三日傍晚,许时渡又兴冲冲来找霍翎,问霍翎要不要去附近的旧城遗址看看。
这回霍翎婉拒了她的提议。
许时渡一惊,第一反应是:“昨天和崔原聊得不开心吗。”
霍翎被她的反应逗笑了:“与这个无关,是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你和他们去玩吧,不必总是顾及我的心情。”
许时渡明白了,这明摆着就是对崔原没什么意思:“你有自己的安排就好。那我走啦,你玩得开心。”
在御辇上待了一天,即使里面布置得再舒服,景元帝也坐得浑身难受。他在营帐里转了几圈,也不坐下,背对着帐篷门,站在舆图前研究沿途的地形。
帐篷门没有关严实,有人拉开帐篷,走了进来。
景元帝以为是李满,随口道:“给朕倒杯水。”
来人脚步一顿,转去桌边。
丝丝缕缕的梅花冷香混在用惯的熏香里,景元帝忽觉不对,却也没声张,等霍翎端着水杯走到他身后,他才侧了侧身:“怎么过来了?”
“附近有前朝旧城遗址,不跟他们过去看看吗。”
霍翎低头一笑:“前朝旧城遗址有什么好看的。我想找您说话了。”
景元帝接过她手里的水:“那怎么现在才来找朕。”
霍翎道:“原本昨天就想过来的,但之前嘉乐送了我一匹马,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礼,就答应要亲自为她下厨烤一顿肉。”
景元帝说:“然后还顺便见了下崔家的人?”
“早闻清河崔氏的大名,如今有缘一见,就顺便见一见了。”
她说得坦荡,全无半分暧昧。
景元帝也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反倒为霍翎介绍起来:“崔家这一辈确实出了不少人才,崔原还算不上族中最出挑的那个。”
霍翎好奇:“崔原公子文采风流,当得起濯濯如春月柳这句评语,居然还不是最出众的那一个吗。”
景元帝平静道:“不稀奇。这些世家大族最喜欢做的,就是将族中数一数二的俊杰送到京中,但最出众的那个往往会留在族地,不急于出仕。”
霍翎琢磨了下:“在族地养望?”
景元帝笑着看了她一眼:“是。养足了名望,再由当地官吏推举,一出仕就是三四品官。”
“这个晋升途径……”
霍翎诧异。
她爹现在也不过是个正四品武将。结果那些世家子弟一出仕,就比得上她爹二十年苦熬。
“不说这些烦心事了,来,看看朕给你准备的礼物。”景元帝从袖中取出一枚印章。
霍翎接过细看,印章是由玉石制成,顶上雕成一朵海棠形状,底部雕刻着四个字:洛水闲人。
字迹洒脱,气势磅礴。
显然是景元帝亲笔所书。
“洛水闲人?这是陛下为我取的吗?”
“是。”
“我喜欢这个别号。”霍翎拿出荷包,将印章小心收进里面。
景元帝余光一瞥,瞧见里面有张样式奇特的符纸:“那是平安符吗?”
霍翎取出来,塞进景元帝掌心,示意他攥紧:“是大相国寺高僧开过光的桃花符。”
景元帝哑然失笑,一时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好:“这符……”
“不许笑。”霍翎将符纸抽回来,重新塞回荷包里,动作极其小心,一副宝贝得不得了的样子,“这符多灵啊。”
景元帝努力忍笑,心下却觉着,他与霍翎在冥冥中确实有缘分。
去年那段时间,朝臣都在上书请求他过继宗室子,那山呼海啸的架势,仿佛他不同意过继就是对不起列祖列宗,就是辜负了天下万民。
他仍觉得自己春秋鼎盛,可他的朝臣们已经迫切地需要他确立下一任继承人,以至于景元帝都有片刻怀疑:他是不是曾在皇位上露出过什么疲惫衰老之态。
也许确实是心灰意冷,他终究还是松了口。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初听她与十三的事情,他只觉好奇。小小一个燕西之地,能出什么绝色女子,竟然能勾得十三为她下了端王妃的脸面。
十三上的那道请封折子,让他第一次注意到她。
后来一本《清燕西》,让他看穿了她藏在话本背后的小心机。一位素昧谋面的姑娘,因着这样的狡黠,模糊的面目瞬间变得生动鲜活起来。
这种生动和鲜活打动了他,促使他在献俘队伍入城之日,前往樊楼一睹她的风采。
千篇一律举办的宴会是无趣的,年复一年盛开的海棠早已稀松平常,漫长无趣的赶路更令人烦躁。
可是她的存在,重新改变了这一切。
她身上有种熊熊燃烧的生命力,在靠近她的时候,他好像也重新寻回了生命的激情,甚至感受到了被情爱滋养的美好。偶尔喜欢使些小性子,耍些小心机,就像在小猫在心上挠了一下,不轻不重,却能令人心起波澜。
而她的好还不止于此。
十三为她下了端王妃的脸面,有什么可奇怪的。从他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已经不打算给十三留什么颜面了。
“陛下在想什么?”
霍翎的声音拉回了景元帝的思绪。
景元帝垂下眼眸,用指尖顺了顺霍翎的脸庞:“入宫以后,想要什么位份。 ”
霍翎一愣,旋即笑了:“我若说得高了,会让陛下为难;若说得低了,我自己会不平。”
霍翎牵着景元帝的手,将他引到棋盘前:“入宫之事,总要等到回京以后,所以不急,陛下可以慢慢想。我来陪陛下下棋吧。”
景元帝笑了一声,也没有再纠结方才的话题:“你棋艺如何?”
霍翎主动拿起黑子:“我是个初学者,陛下别嫌我棋艺不精就好。”
“先来一局,让朕看看你的水平。”
这一局棋,场面称得上是一边倒,霍翎根本没有抵挡能力,被景元帝杀得片甲不留。
景元帝安慰:“朕原以为你是在谦虚,没想到确实是个初学者。才刚学半年就能在朕面前撑这么久,已经很厉害了。”
霍翎忿忿:“陛下要笑就笑,别拿这些假话哄我。”
景元帝顿时不再忍了,拊掌大笑起来。
霍翎被他笑得没了面子,捡起手边的黑子朝他丢去,砸在他肩膀上:“我不管,您嘲笑我,以后就得好好教我下棋。”
“这乱丢棋子的毛病是从哪里学来的。”景元帝将落到怀里的棋子丢进棋盒,好脾气道,“行,朕一定好好教,保准让阿翎的棋艺超过朕。”
***
“小姐,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我都要担心死了。”无墨在帐篷里等了半天,终于等到霍翎。
“我在陛下那里,有什么好担心的。”
霍翎走到架子前,用盆里的水净了净手,拿了套寝衣绕到屏风后更换。
无墨挠挠脸,总觉得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又好像有哪里不对。
小姐在陛下那里待着,确实没有生命危险。但陛下是个男人,小姐在他那里待太晚,难道不应该担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