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7章 顺帝
汉安二年三月,
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
皇帝的心心念念的儿子终于出生了。
婴儿的声音比他先前出生,却在百天前便夭折的兄弟要洪亮一些,头发也茂密一些。
皇帝抚摸着他柔软的手脚,心里有喜有悲。
他担心这个孩子,是否还会夭折。
“一定会长寿安康的。”梁妠在旁边羡慕的看着婴儿,心情也因为他的降世而酸涩难言。
不过,
世家出身的女子,从小便会被长辈教导子嗣传承的重要。
她不至于像阎氏、窦氏那样,对无辜的婴儿,还有他的母亲生出嫉恨来。
但终究忍不住会难受。
皇帝注意到了她的情绪,纠结了一番后,让虞贵人好好抚养新出生的皇子,随后陪在了梁妠身边。
“这样没关系吗?”
梁妠轻轻的说道。
皇帝摆手说,“……等过了百天再说吧。”
只有熬过了百天,才能熬到周岁。
皇帝才敢对新出生的孩子表达自己的疼爱。
不然的话,
某些东西既然很快会逝去,
他又何必挣扎呢?
皇帝的感情本就比常人稀缺,分予身边亲近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实在没必要再去胡乱消耗。
于是梁妠微笑起来,跟皇帝一同欣赏起了美好的春日。
转眼百天过去,
春天的柔和淡去,高高的烈阳挂起。
夏天到了。
小皇子有幸活过了他兄长们的极限,成为了皇帝第一个百天的子嗣。
皇帝激动的不成样子,当即放话,等其周岁之后,要册立这幼小的孩子做太子,并为之正式取名,叫做刘炳。
群臣也为之高兴。
其中相信谶纬的一些人便在私底下说:
“改元之后,大汉的国势当真兴盛了起来。”
“但愿先前的灾祸,不要再有了。”
只有大将军梁冀有些不高兴,在家中发出了几声抱怨。
他的弟弟梁不疑劝道,“国有储君,这是极为欢喜的事,兄长何必如此?”
梁冀是个粗暴的人,跟自己文质彬彬的兄弟向来合不来。
想起父亲去世之前,还特意叫了其他兄弟过去说话,独留自己在屋外,便更是气恼。
他当即瞪着眼睛道,“如何,你要告发我?”
“哼!”
“我梁氏当年因为在家中庆祝皇子的出生,便被流放到了岭南。”
“现在难道还要因为在家中抱怨皇子的出生,再度遭到流放吗?”
梁不疑见他这样,只能不再言语。
等小皇子刘炳满了周岁,
皇帝履行了承诺,当即为之举行了册立太子的仪式。
四方的属国、蛮夷使者,都过来恭贺天子“得偿所愿”。
其中辽东慕容称赞的最为真挚,让皇帝高兴不已,又下令恩赐慕容部不少金银铁器,在边境的榷场上,给予更多优待。
这让慕容部那已经老迈起来的首领,也跟着开怀大笑。
“这个太子生的好啊!”
“我慕容氏也沾了他的福气,得以更加壮大了呢!”
他的儿子们也跟着笑起来,随后又询问父亲,“既然部族日益壮大,何时能够建国称王呢?”
辽东,
是一片极为广大的土地。
当年燕国还在的时候,在这里跑马圈地,占有了偌大疆域。
可实际上,内里生活的蛮夷并没有得到彻底的清除。
总体言之,
燕国治下的辽东,
犹如三代之时,处于夏夷混居的状态。
带着辽东的貊人梦回周朝了属于是。
等到燕国覆灭,
为了迅速巩固汉朝在这里的统治,削弱燕国的残余影响,
除了在适合农耕,往来便利的地方设立了占地广阔的辽阳郡外,汉家天子还允许辽东诸族自行发展。
于是高句丽等蛮夷之国,又重新建立起来。
迁移到这里的慕容部将他们的情况看在眼里,心里自然颇为酸涩嫉妒。
论说血脉,
放牧的族人且不提,反正现在的这位头人,的确是诸夏之后。
论说文化,
他们经受多年教导,比起辽东与诸夏接触颇多的高句丽,也差不到哪去。
怎么九貊的后裔可以建国称王,
他们慕容部却不行呢?
好在首领头脑清醒,并没有贪图一时虚名,而将部族置于尴尬的处境。
他只是对那些刚刚迁移到辽东,觉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从而心思浮动起来的族人说:
“要多多的耕耘,多多的积攒粮食,多多的生聚人口。”
“人口不足,哪里能建立国家呢?”
“而且我慕容部受到天子认可,也算入了诸夏的支脉,可不能像高句丽那样,活得粗糙!”
高句丽建国归建国,
但其国中制度、礼法,乃至于文思,都留着浓浓的旧日影子。
不然的话,
原本生活在齐鲁,被诸夏一路追击到辽东的九貊之后,可比东胡还要“正统”一点。
所以,
那个属于慕容氏的国家,需要用心去建立。
若搭了个跟高句丽国一般的“四不像”出来,
首领自己无颜见祖宗,也要给后人留下祸患。
如此,
便拖到了今日。
但面对着儿子的催促,首领沉吟一阵,还是选择了推迟。
“当今天子并非昏庸无能之人。”
“他之所以放任我慕容氏在辽东发展壮大,其一在于,我部族本是外来,在此处根基浅薄,一时难以成大气候。”
“其二,则是引我族人,来与高句丽等蛮夷争斗,以免让之兴盛起来。”
“其三,才是认可我族的恭顺忠诚,给予厚爱。”
帝王的感情,哪怕有真心的存在,难免夹杂着其他心思。
好在慕容氏也不在意这个。
国族之间的往来,偶尔会引用男女的关系来比喻,可不代表前者真的是“人”了。
用常人之心,
去揣摩一国的行动,
这可不是什么聪明的做法。
慕容氏只需要审时度势,为自己谋划好处就行了。
“再等几年!”
等到慕容氏的人口更加众多,根基更加稳固,
他们的国家,才能建立的更加强大繁盛!
而且首领也喜欢读史书,十分关心洛阳的今汉帝王们。
他知道,
当今天子的父亲、祖父,乃至于曾祖,都不是长寿的人。
合而均之,
三代帝王的寿数,也只有三十而已。
而马上,
当今天子就要三十岁了。
他可以像自己疼爱的太子那样,突破前人的壁障,迎来更加悠长的寿数吗?
若是不能……
那慕容氏后面再有动作,那可方便太多了!
远在洛阳的皇帝,并不知道慕容氏对未来的规划。
他只满心想着汉室的未来。
“你要快快的长,以后做这大汉天子!”
“将四方不臣之国尽数扫灭!”
怀抱着日益长大的太子,皇帝不断对他说着自己的期望。
满岁的刘炳没有继承父亲和祖辈的聪慧,
他甚至还有些走不利索,在地上爬动的时间也无法长久,
更别说听懂父亲的话语了。
跟同龄的孩子对比,
他显然是弱小一些的。
不过医者早已为之诊断过,碍于父辈精气不够,从而导致的先天不足,日后精心养着,倒也能够活到成年。
就像皇帝真正的祖父,
章帝的首任太子,清河王刘庆一样。
皇帝对这样的诊断,自然是不怎么满意的,
但想起自己这传承自祖辈的精气,想起先前夭折的孩子,也不敢再奢求什么。
无论如何,
清河王刘庆,也是活了三十来岁,并有子孙的人,不是吗?
再深入一想,
章帝生育八子,
延续至今者,只有自己,还有乐安、济北、河间这四脉。
其中也多有早亡之人,只留幼子承继王位。
唉,
只能说能活长久一些,能延续下血脉,就已经很好了!
抚摸着儿子仍旧稀疏泛黄的头发,皇帝心里暗暗想到。
梁妠随后过来,也逗弄起了小小的刘炳。
在皇帝的安排下,
刘炳被记在了她的名下抚养,不过虞贵人这位生母并没有像其前辈梁贵人、李氏那样,受到驱赶。
梁妠是个温和的人,也有着身为国母的气度。
她做不出分隔母子的事,便与虞贵人一同抚养起了刘炳。
她的兄长梁冀对此仍旧颇有怨言。
他认为既然皇帝如今能生出儿子来了,便应该努力与皇后生个嫡长子出来。
到那个时候,
他在朝堂上联络串通,加上皇帝对梁妠的宠爱,废立太子,也不是一件难事。
反正今汉以来的历任太子,也就章帝位子比较稳。
明、和等帝,谁没经历过这种更迭呢?
“即便没有那样的福分,也应该让太子只认你这一位母亲。”
以免等到新君继位,还捧出来个虞氏跟梁氏争夺外戚的权柄。
梁妠对此很是生气,“兄长这样说,难道忘了我家的经历吗?”
明明梁氏许多族人,都死在了当年窦氏的抓捕流放下,
现在她怎么能做第二个窦皇后?
梁冀见她不听,也跟着生起气来,“今日你不听我的话,来日梁氏的富贵,只怕不能长保!”
目睹过安帝清绞外戚邓氏的梁冀,可没有心思做个贤良的国戚。
毕竟做好人的下场,并不美妙。
若做个恶人,
且不说未来的反攻倒算,以及死后的鬼神惩治,
起码富贵是畅享过的。
像邓氏那种,
谨守本分,配合太后执政治国的好外戚,
他梁冀才不要做!
梁妠跟兄长因此不欢而散。
不过,
想着“亲亲相隐”,梁妠没有将兄长的话语告诉皇帝。
她想做个好皇后,
却也要做个好女儿、好妹妹。
梁氏是她的家族,
也是世家林立之下,她能当上皇后的支柱。
她不能因为兄长私底下的狂悖之语,而为整个梁氏,引来皇帝的怒火。
她只要的抚养小太子,让其认可梁氏就好。
毕竟皇帝又不是只能捧一个外戚。
安帝不就一口气捧了三家?
而怀抱着这样天真的想法,
小太子到了能说话的年纪。
他长的慢,牙齿冒出来的晚,说话自然也是晚了些的。
不过认人很厉害,
能够分清楚那些围绕在自己身边的人,是自己的什么人。
皇帝便又忍不住抖擞起来,心里美好的幻想着:
体魄跟我祖父清河孝王像,
这头脑看来也是相像的。
刘庆是能够在窦皇后眼皮子底下,跟和帝缩在被窝里,讨论政变事宜的机灵人,
皇帝觉得儿子若能有这般聪慧的话,
那么凭借自己为之攒下的基础,天命仍旧会稳固在中原这边,悬挂在刘氏头上。
“要派人去宋国瞧瞧,让那里的不臣之人知道,汉室仍得上天眷顾。”
得到些许滋润,便舒展起了枝叶的皇帝,没有再等待前一批使者的返回,又派了一批新人过去西海,并期待着他们向自己回报,宋帝对此的反应。
想来是很值得天子开怀的。
可惜,
还没有等到那一天,
刚刚度过了三十岁生日的皇帝便生了急病。
他病的又快又重,以至于医者们都束手无策。
梁妠很是焦急,私底下还违背了汉室对道士的警惕,请了两位高德道长过来,为皇帝诊治。
奈何两位道长一来,还没有触碰脉搏,便摇着头说:
“生机暗淡,没有机会了。”
迎接皇帝下去的阴间使者,都已经站在旁边准备了,
他们再出手也没用了。
梁妠听了,握着皇帝的手泪流不止。
虞贵人抱着虚两岁的刘炳在旁边,亦是悲伤。
小太子感觉到了什么,短胖的手在母亲脸上摸来摸去,又去抓梁妠的衣袖。
他先是喊:“阿母!”
再扭头,朝着躺下的皇帝喊,“阿父!”
身体高热,思绪浑浊的皇帝,被稚子的声音,喊的恢复了些许力气。
他勉强抬起手,指着儿子说,“才两岁,才两岁!”
“我们一定会尽心养育他!”
太子的两个母亲知道皇帝的意思,当即跪在床榻旁边说道。
皇帝这才放下手,转而含恨起来:
自己竟然也只有三十之寿!
今汉难道当真受了诅咒,以至于天子无法长久康健吗?
他好不容易,熬过了艰难困苦的那段时日,才看着大汉回到正规,稳固天命,为什么偏偏就要死去了?
这是上天的戏弄吗?
若是不愿让他长寿久治,又何必让他得到苦尽甘来的希望?
又为何在这希望即将落地时,让他离开人世?
“这不关的我事!”
站在旁边,等着皇帝咽气的何博当即说道,为自己的清白正名,“这明明是刘炟的问题!”
章帝自己身体不好,给子孙传下了这样的血脉,怎么能怨到上帝身上?
不能因为被人喊“天子”喊多了,
真以为是自己的种了啊!
章帝刘炟也跟着羞恼,却又不知道从何反驳。
由于连续几任皇帝,都英年早逝,
今汉的先帝们在阴间,忍不住跟医仲他们,研究起了传承特性的问题。
因此“章帝的种子有问题”这件事,基本得到了他身边亲人的认可。
但章帝的问题,又源于谁呢?
明帝这个父亲,活了近五十岁,在帝王的寿数中算是正常。
他的生母贾贵人,建武末年入太子宫,建初年间才去世,也是个长寿的人。
所以,
只能怪章帝自己突变了。
好在以近几任皇帝的表现,
章帝还能安慰自己,“死的早无妨,只要活过了十岁,就没有问题了!”
今汉的小皇帝虽多,
可只要挺过十岁,除却安帝刘祜,个个都会迎来变态发育。
细细算下,
刘保政变上位,很快又除去阎氏党羽,让自己头上没了太后压制,掌权亲政的时间,也有二十年之久。
这皇帝生涯可不算短小,
足够精悍了!
怀抱着如此想法,
章帝悄悄走到大哭的刘炳身上,伸出无形的手,摸了摸子孙的小脸:
“气色红润,你一定可以活到三十岁再出问题的!”
刘炳不知道自己被脏东西碰了,但也直接打了个喷嚏,小小的身体抖了一下。
明帝赶紧上前把儿子抓了回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