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3章 京畿商贸四巨头
京城外的官道上,阳光泼洒而下,
将银白色的水泥路面照得格外晃眼。
车马往来不绝,两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夹杂其间,走得摇摇晃晃。
不多时,马车在驿站门口停下,
车帘掀开的瞬间,一股裹着马汗味的热浪涌进来,何子诚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他扶着车辕的手青筋凸起,指节都泛了白,
本就苍老的面容更显憔悴,
不过走了半日,竟比在京城应付朝会还累。
驿站是寻常的两进小院,土坯墙刷过白灰,
好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的缺口用水泥草草补过。
何忠扫了眼院内,几张旧木桌摆在树荫下,空无一人,
只有个穿灰布短衫的伙计蹲在墙角喂鸡,
见他们来,才慢吞吞站起身,把手在沾着油污的围裙上蹭了蹭。
“扶夫人下来。”
何子诚喘着气吩咐,声音哑得厉害。
李氏被何忠扶着下车时,脚步虚浮得厉害。
月白襦裙早已沾了不少尘土,显得狼狈不堪,
额角沁着细密汗珠,反倒添了几分憔悴的柔弱。
她下意识地将手护在小腹上,
那处还平坦得很,可指尖下的温热,
既让她心慌,又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
“进屋里歇着吧,外头晒。”
何子诚率先往驿站正屋走,
门槛有些高,抬脚时踉跄了一下,幸好何忠及时扶住了他。
屋里比外头凉快些,却闷得发慌,靠墙摆着四张旧方桌。
何子诚选了张靠窗的坐下,
推开窗,一股热风裹着远处田埂的秸秆味涌进来,
虽依旧燥热,却比屋里的霉味好受些。
李氏坐在他对面,双手拢在膝上,眼神盯着桌角的一道裂痕,半天没说话。
“喝点水吧。”
何子诚拿起桌上的粗瓷茶壶,倒了杯凉茶推过去。
茶水泛着浑浊,还带着股土腥味,
李氏端起来抿了一口,便皱着眉放下了。
“还在怕?”
何子诚看着她,声音放软了些。
李氏抬了抬头,眼里还带着红丝:
“不是怕.是不知道往后该怎么办,
到了江南,族人问起这孩子我怎么说?”
她的手又覆在小腹上,指尖轻轻摩挲着,语气里满是茫然:
“我守寡两年,本想安安分分熬一辈子,
怎么就.怎么就走到这步田地了?”
何子诚喉结动了动,语气牵强:
“走一步看一步吧,到了江南,找个偏僻的宅子,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李氏眼里的光又暗了暗,没再说话,只把头扭向窗外。
“客官,要添茶水不?吃点什么?”
门口传来伙计的声音,
他挑着个木托盘,上面搁着个粗陶罐,
灰布衣裳洗得发白,裤脚卷到膝盖,腿上还带着几道浅浅的疤痕。
何子诚正觉得口干,摆了摆手:
“备些清淡的吃食,再添两碗凉茶,多谢。”
伙计应了声,放下托盘转身去了。
不多时,他端着几碟小菜回来,随口提醒:
“客官慢用,前头到下一个县城,还有两个时辰的路,要是想赶夜路,可得早点动身。”
“嗯,知道了。”
何子诚应了一声,满脑子都是到江南后的安置,
哪有心思管路程远近,他只盼着离京城越远越好。
他端起茶碗,仰头喝了大半碗,凉茶滑过喉咙,稍解了些闷热带来的烦躁。
只是茶水下肚,舌尖却泛着淡淡的涩味,
他皱了皱眉,只当是茶叶粗劣,也没多在意。
李氏看着面前的茶碗,胃里忽然一阵翻腾,连忙别过头,用帕子按住了胸口。
“怎么了?”
何子诚瞬间紧张起来。
“没没什么。”
李氏摇了摇头,声音发虚:
“许是车里闷得久了,有点犯恶心。”
何子诚皱了皱眉,也没多想,只道:
“要是实在难受,就再歇会儿,不急着走。”
不多时,何忠从外面进来,擦了擦额角的汗:
“老爷,马喂好了,要不要现在动身?再晚些,怕是赶不上县城的客栈了。”
“走,动身吧。”
何子诚定了定神,对李氏道:
“吃好了吗?”
李氏轻轻点了点头:“吃好了”
“那走吧。”
申时初,京中三大商行的掌柜正齐齐往市易司衙门赶去。
这阵仗引得不少暗中留意市易司动向的人面露诧异,
平日里各司其职,极少这般齐聚,是出了什么事?
更让人惊讶的是,没多久,
一队人马从皇宫里出来,
领头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太监,竟是皇庄大总管蔡启瑞!
这位可是常年守着宫中产业,极少出宫的,
今日怎么也往市易司去了?
不少吏员见状,连忙转身回衙门,
准备向自家上官禀报这反常动静。
市易司会议厅内,陆云逸坐在上首,身前摊着十几本文书,
其中还有几份匆匆拟就的可行性方案,可他一眼未看,
只专注翻着三大商行的核心账目,
尤其是水泥商行与建筑商行的流水。
如今应天城正值大拆大建,
每日银钱进出数额惊人,这些账目皆是朝廷机密,从未对外透露过半分。
这时,会议厅的门被推开,
刘思礼脸色凝重地走进来,
身后跟着应天建筑商行的大掌柜汪晨,
还有应天水泥商行的掌柜邓瑾,
他是龙虎卫指挥使邓志忠的长子,不过三十出头。
“云逸啊,到底出了何事?这么急着叫我们来?”
一进门,刘思礼就急着发问,
陆云逸放下账目,叹了口气:
“岳父大人,今日朝会上的事您该听说了吧?
有些人居心叵测,想搅乱朝局,我们必须尽快反击。”
刘思礼脸色凝重不减,轻轻点头,
他早就猜到了,定是为了废宝钞、推一条鞭法的事。
毕竟这两件事,无论哪一件,都要动商行的根基。
“坐吧,等宫中的蔡总管到了,咱们就开议。”
“陆大人,咱家来了。”
陆云逸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蔡启瑞的声音。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他捧着拂尘,
穿一身绯色宫袍,领口、袖口绣着暗纹云图,
虽无蟒袍玉带的华贵,却透着皇家管事的气派。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神情沉稳,正是执掌皇庄多年的大太监蔡启瑞。
“蔡总管快请坐。”
陆云逸起身虚扶了一把,指了指案旁的空椅:
“刚还跟几位掌柜说,等您来了,咱们就议正事。”
蔡启瑞谢了座,把拂尘放在椅边,
接过小吏递来的凉茶抿了一口,才开口问道:
“陆大人,您这么急着把咱家叫来,
又请了刘大掌柜他们,莫不是为了朝会上那事?”
他眼神扫过满桌文书,眉头轻轻蹙起:
“是为了宝钞?还是那什么一条鞭法?”
韩宜可在旁接话,语气沉了些:
“蔡总管消息灵通,正是为了宝钞之事。
今日朝会上,何子诚递了废宝钞的奏疏,
孔天纵又提了一条鞭法,明着是改钱法、整税法,实则是逆党想搅乱朝局。”
“哦?”
蔡启瑞放下茶碗,面露诧异:
“咱家倒听宫人说,朝会上吵得厉害,不少大人都觉得废宝钞是好事呢。”
他抬眼看向陆云逸,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
“陆大人今日叫咱们来,是要议怎么应对?不是要琢磨怎么施行吧?”
陆云逸点了点头,声音比刚才更沉:
“那些人都是逆党,我们为国尽忠,怎能按他们的法子来?
不仅不能顺从,还要反其道而行。”
他深吸一口气,掷地有声:
“从今日起,市易司下辖的三大商行,以及京畿周边所有合作商户,一律以宝钞为唯一交易货币,严禁金银流通!”
“什么?!”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
邓瑾猛地坐直身子,年轻的脸上满是错愕,手里攥着的账册啪嗒一声滑到了腿上,
汪晨则下意识皱紧眉头,
他以前在都水司当郎中,每日要跟几十个工坊打交道,
入了建筑商行后,更是要对接上百个供应商,
从木石到铁矿废料,流水大得惊人。
此刻他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这么大的钱货往来,若是全用宝钞结算,得堆多少纸片子?
应天商行的刘思礼也皱起了眉,心里算得清楚,
若是全用宝钞,商行怕是要吃亏。
虽说商行销路广,不少生意是村落间直接流转,省了不少成本,
可利润本就只有两成左右,
如今宝钞兑银才七成,真要全用宝钞结算,
那些盈利的生意岂不是平白亏了一成?
但他没急着反对,以往多少次看似离谱的决议,
最后都被陆云逸盘活了,这次或许也不例外。
最震惊的还要数蔡启瑞,他直接前倾身子,满脸不敢置信:
“陆大人,您这是疯了?
宝钞那东西,搁手里一天贬一天!
上个月咱家还见皇庄的管事抱怨,
一贯宝钞最低时只兑得出六成八的银子。
现在要用宝钞当唯一货币,这不是逼着底下人闹起来吗?”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再说了,朝会上那些大人说的也在理,
银子才是天下人都认的硬通货,用银通商多稳当?
宝钞是纸,全靠朝廷撑着,哪天撑不住了,不就成废纸了?”
陆云逸没急着反驳,只拿起案上一本《故元盐荒考》,翻到夹着素色书签的一页,递了过去:
“蔡总管先看看这个,看看至正二十年江南盐荒时,
那些盐商是怎么用银子把盐价炒到三十文一斤的。
远的不说,就说前些日子,
本官跟那些逆党在地价上较劲,
若不是宫中给了足够多的宝钞,那些地也托举不起来。”
蔡启瑞接过书,飞快扫了几行,脸色渐渐变了。
“可可宝钞贬值也是真的啊。”
他放下书,语气软了些,却仍有顾虑:
“皇庄本就没多少盈余,若是全用宝钞,怕是更难周转,
这可是宫里的产业,一应用度都要从皇庄出,陛下还时不时要赏些出去。
咱家记得,两年前陛下还把万寿制坊赏给了您,
这么一来,皇庄的进项就更少了。”
“贬值是因为流通乱,民间私兑、地下钱庄压价,还有人故意囤积白银,宝钞能不贬吗?”
陆云逸语气坚定,眼神不容置疑:
“这次我们要做的,就是把流通攥在手里!
朝廷说宝钞值多少,它就值多少,
让那些逆党看看,想从朝廷手里抢财权,休想!”
他看向蔡启瑞:
“后续宫中会下旨,皇庄的粮草征收、佃户工钱,
还有跟市易司的往来结算,一律用宝钞。
您不用多问,照着旨意办就行,
若是皇庄那边有阻力,我相信蔡总管能处理好。”
“宫里会下旨?”
蔡启瑞这下是真惊了,
他本以为只是市易司的临时举措,没想到会惊动陛下。
见陆云逸神情笃定,不像是开玩笑,他便不再多言,只点了点头:
“既然是陛下的意思,咱家自然遵旨。
只是皇庄的存银怎么办?
总不能让它搁在库房里发霉吧?”
“存银封存,朝廷此举本就是为了收缴民间白银,具体措施还在制定。
您放心,绝不会让皇庄和各位商行吃亏。”
蔡启瑞这才松了口气,
坐回椅子上,慢慢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汪晨见屋内安静下来,终于忍不住开口,同时递过一本合作名录:
“大人,建筑商行这边有难处。
我们跟城郊的木坊、砖窑都签了年约,之前说好是银钞各半结算。
现在突然改成全用宝钞,那些掌柜怕是不答应,
他们家小业小,宝钞在手,转头就贬,我怕他们闹情绪。”
陆云逸接过名录扫了一眼,淡淡道:
“他们手里的宝钞,随时能去应天商行采买货物,亏不了。
若是这条件都不答应,就解约,
该赔的违约金一分不少,该清的账目尽快结清,重新找愿意合作的供应商。”
汪晨脸色一下子变得古怪:
“大人,像我们这样结款准时、订单又大的客户,
他们多半舍不得放弃,大概率会答应。
只是我怕这些怨言积多了,会给商行招来麻烦。”
“做任何事都有代价,比起保住朝廷财权,这点怨言算得了什么?”
陆云逸摆了摆手,没再纠结这事。
这时,蔡启瑞忽然沉声发问:
“陆大人,咱家还有个疑问,
此法是朝廷要在天下推行,还是只咱们几家一力来做?”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陆云逸长吁一口气,沉声道:
“朝廷不会轻易动税法、改钱法,
此法只能先从民间自发做起,靠潜移默化慢慢影响。
咱们作为朝廷所属衙门,理当做这个表率。”
蔡启瑞愣了愣,随即松了口气,笑道:
“那咱家就放心了,还以为要在天下推行,若是那样,可就难办了。”
刘思礼一直没说话,这时才缓缓开口:
“云逸,还有个关键问题,民间的存银怎么办?
应天商行涉及的人不下数十万,九成九成是百姓、力夫和小吏,他们多用宝钞,
可那一成达官显贵,家里的存银比这九成九的百姓加起来还多!
他们手里的银子掏不出来,
就算咱们把流通攥住了,也撑不了多久。
而且若是全用宝钞,
他们大可以在黑市上用银子换宝钞,平白赚三成差价.”
说到这,刘思礼猛地抬头,蔡启瑞也瞬间反应过来,异口同声道:
“云逸.你是想借这三成差价,把他们手里的银子换出来?”
陆云逸点头:
“黑市上做兑钞生意的,多是这些大户的家奴。
朝廷会让人去查,至于是都察院、大理寺还是锦衣卫,
现在还不确定,宫中自有安排。
后续户部会让宝钞提举司多放兑钞窗口,
依旧按七成折价,有了明面上的渠道,去地下钱庄的人自然会少。”
刘思礼这才明白,此举看似让商行吃亏,
实则是帮朝廷回笼白银,守住财权。
他刚想再问些细节,门口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吏高声禀报:
“大人,宫里传旨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