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2章 国之泉币,其本也
武英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炉火星的轻响,
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一众太监跪在地上,头埋得极低,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一旁的韩宜可初时的震惊褪去后,只剩满脸茫然,
他本是御史,入市易司后虽摸清了些商贾门道,
可陆云逸这番话,却像听天书一般。
他想不通,为何施行一条鞭法会让朝廷先盛后衰?
为何以物易物能撑百年,
定了白银地位,反而只能撑五十年?
不仅是他,上首大太监自忖饱读诗书,
这些年在宫中耳濡目染,对朝廷政令的理解比许多官员还深,可此刻也听得云里雾里。
但他偷偷瞄了眼朱元璋,
见陛下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
便知事情真如陆云逸所说那般严重,连忙又将脑袋压低了几分。
殿内沉闷了许久,忽然传来一阵甲胄碰撞声,
武定侯郭英急匆匆走进来。
他在殿外察觉屋中死寂,担心出事,便进来查看。
几乎瞬间,他就感受到了凝固的氛围,
刚想转身退出去,上首的朱元璋却主动打破平静,淡淡道:
“郭英啊,过来听听,有人要谋逆。”
武定侯郭英躬身行礼,面上没什么波澜,
这些年谋反的消息听得太多,早已掀不起他心中波澜。
等他站定,朱元璋看向陆云逸,沉声发问:
“说你的见解,依朕看,银子是天下人都认的东西,若用银通商,怎么就成了祸根?”
陆云逸深吸一口气,面露思索,轻声道:
“陛下还记得至正二十年的江南盐荒吗?”
朱元璋眉头一皱,指尖的敲击顿了顿:
“记得,盐价从五文一斤涨到三十文,小民买不起盐,只能淡食,还有人闹到府衙去,最后是张士诚派军强行平定。”
“正是此事。”
陆云逸斟酌片刻,沉声道:
“臣敢问陛下,那时江南道真缺盐吗?”
“不缺。”
“陛下英明,依臣所见,盐慌之祸,
是那些大盐商趁天下大乱,联手囤积白银、垄断盐场!
那时正值故元乱世,钱钞早已贬值,民间多以物易物,
只有白银、黄金能正常流通。
而此事从从至正十七年就开始谋划,
起初,盐商控制了江南十六个盐场,
靠降价快速收拢小民、官府、各地叛军手中的钱粮与白银,文书记载,这个过程持续了一年半。
到了第二年,据市易司推算,
江南盐商手中已积了将近两百万两白银。
小民手中的银子被掏空,连官府军队的存银也所剩无几。
市面上的银子少了,盐却依旧充足,盐价不涨反降,又吸引了一些人拿出存银来买盐,这个阶段又持续了半年。
到了后来,因为粮价暴涨以及兵荒马乱,还有盐价持续走低种种因素,
市面上几乎没了银子,盐却越积越多,
一些盐场撑不住,只能继续降价,陷入恶性循环,最后纷纷关门。
这时,先前囤积白银的盐商开始低价收购盐场,
原本的十六个盐场,一个月内就变成了将近八十九个。
盐场被彻底掌控后,他们便开始减产涨价,产能从十成骤降到一成。
这下,市面上的银子没多,盐也越来越少,价格开始疯涨,
从最低谷的两文一斤,涨到三十文只用了一个月。
因为盐是不得不食之物,
民间的钱财被进一步榨干,盐商手中的白银越积越多,
正当他们准备再次收购剩余盐场之时,
张士诚派军队镇压,收缴部分盐场改为官营,才把盐价稳定下来,但也依旧维持到了五文钱左右。
即便如此,那些盐商也早已赚得盆满钵满,甚至掌控了更多盐场,这就是手中有足够银子能够办成的事。”
陆云逸深吸一口气,见众人面露疑惑,又补充道:
“臣想说的是,银子只是媒介,手中有足够的银子,就能掌控定价权。
盐是百姓日用之物,用银子能压低盐价、抬高盐价、掌控盐价,
不仅如此,还能掌控粮食、布匹、铁器、茶叶,这些日用所需之物,哪一样能逃脱?
掌控了这些衣食住行的天下命脉,就等于掌控了天下百姓。
到那时,这天下还能是朝廷说了算?
还是那些手握巨银、垄断天下命脉的商贾说了算?”
朱元璋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这等事情他早在乱世的时候就已经有所体会
“陛下,臣再说说市易司的账册。”
陆云逸躬身行礼,语气稍缓,却更显恳切:
“去年河南大旱,朝廷拨了十万石粟米赈灾,用的是宝钞采买,虽有折价,但宝钞不管如何,都是朝廷认可的钱,能买到粮食。”
他话锋一转,语气又沉了下去:
“可若是用白银赈灾呢?
库房里的白银没他们多,
失去了对这些必须之物的定价权,只能任由他们漫天要价。
至于说什么用银后能够让钱粮坚挺,简直一派胡言!
到时候那些粮商说一两银换六石粟,朝廷能怎么办?
最后,赈灾粮到不了小民手里,只会让粮商更富、小民更苦,
这就是钱财不在朝廷手中的可怕之处!”
直到这时,众人才隐约听出些门道,
武定侯郭英诧异发问:
“朝廷就不能把银子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吗?”
陆云逸笑了笑:
“武定侯爷,那为何还要用白银?宝钞不是更易掌控吗?”
郭英一愣,竟无言以对。
陆云逸继续道:
“陛下、侯爷,建设容易破坏难。
如今朝中、地方官员小吏、读书人,还有那些读书人,
他们有人、有地、有权,
不少人还经营商事,想要从朝廷弄些银子,不过是举手之劳。
一年两年,朝廷或许能承受,
可十年、二十年下来,朝廷早晚要被掏空。
到那时,一个鸡蛋敢卖朝廷十两银,也不是不可能。
长此以往,朝廷的财力必然比不上民间,攻守之势就会逆转。”
武定侯郭英脸色严峻起来,
他生在故元乱世,深知那时的混乱,
虽没有一个鸡蛋十两银,但一把刀十两银却是常态。
陆云逸见他沉默,抬头看向朱元璋,沉声道:
“陛下,臣并非危言耸听,
就以市易司为例,若水泥商行不归朝廷掌控,落到私人手中,
应天还修得起路吗?房屋还翻修得起吗?南北商路还能重建吗?
就算能修,朝廷要拿多少银子采买水泥?”
这话一出,众人瞬间醒悟,个个神情紧绷。
应天城外的水泥工坊早已成型,水泥成本不过几文钱,
翻修道路、重建房屋甚至不用朝廷掏钱,只因水泥商行不求盈利,但即便如此还是有盈余。
可若是落到私人手中,商人逐利,哪怕不涨价,
只按现价向朝廷收费,一年下来,
朝廷至少要多几百万两采买水泥,
而现在,朝廷只用发宝钞给工匠付工钱就行,
至于宝钞,不过是户部刊印,同样只需支付刊印工钱。
朱元璋坐在上首,神情微妙,
虽不完全懂商事里的门道,却懂人心,
在这等时候,凡是朝中官员达成共识、一力推动的事,多半是有利可图,甚至是为了谋私利。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严卿、杨卿所言也不无道理,
宝钞虽是朝廷发行,发饷、采买都用它,可在民间却不值钱。
朝廷百官与小吏多有抱怨,说朕薄情寡义,不舍得给真银子。”
陆云逸眼中精光一闪,扫了眼殿内的宫女太监,沉声道:
“还请陛下屏退左右。”
朱元璋挥了挥手,大太监连忙起身,带着众人退出去,还顺手关上了殿门。
殿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陆云逸才低声道:
“陛下,想要让宝钞值钱,只需让市面上的银子变少即可。”
“怎么变?”
“用宝钞买民间白银,然后封存入库,不再流通。”
“怎么买?”
陆云逸面露犹豫,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过了片刻,他咬牙道:
“陛下,可令市易司所属商行禁止金银交易,一律使用宝钞,
如今京中宝钞折银七成,正好可借此人为制造宝钞升值的假象。”
朱元璋眉头一皱,瞬间想通了他的意图:
“你是想让百姓觉得用银子换宝钞划算,主动把银子换成宝钞?”
“陛下英明。”陆云逸躬身道,
“还可命户部宝钞提举司多多开放兑钞,让百姓能光明正大地用银子换宝钞,占这个便宜。
同时,朝廷要收紧宝钞兑银的渠道,
严惩暗中倒卖金银的地下钱庄,以防白银流入豪强手中。”
朱元璋皱眉沉思,武定侯郭英虽没完全听懂,却敏锐地察觉到发财的机会,
他府中囤积了不少宝钞,平日里只能折价使用,
若是能去应天商行用宝钞购物,
岂不是平白赚了三成?
韩宜可则松了口气,地下钱庄与私下兑钞的事,终于有人敢提了,
这一直是京中大人都知道,但都没提之事。
因为京中所有官员发俸禄,都是宝钞.需要去这些地方兑银。
见众人沉默,陆云逸又道:
“不仅如此,市易司还可联合京畿各地的供应商约定,日后兑付货款只收宝钞。
甚至宫中的皇庄,也要配合此事!”
韩宜可猛地瞪大眼睛,惊呼:
“大人,这步子是不是迈得太大了?”
“韩大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一时的阵痛,总比拖成不治之症要好对付。”
这话似是刺激到了朱元璋,他猛地攥紧拳头,沉声道:
“让市易司拟一份具体的施行奏疏,与户部共同商讨。”
“是,陛下!”
陆云逸松了口气,只要开了这个口子,
凭借应天商行掌控的京畿万千村落商路,
宝钞很快就能普及,用不了几年就能成为习惯,再逐步向各地推广。
强推政令容易引发地方阳奉阴违,不如这般徐徐图之。
他收敛思绪,又道:
“陛下,臣还有一事启奏。”
“说。”
“臣弹劾户部右侍郎孔天纵妖言惑众、动摇国本,恳请陛下将其下狱严审,查清背后主谋,以诛逆党!”
“此事再议,你们退下吧。”
朱元璋挥了挥手,似是被接连的风波耗去了力气,脸上罕见地露出几分疲惫。
陆云逸没有动作,而是继续拱手一拜:
“陛下,臣以为,凡直言废除宝钞者皆可斩,凡力推一条鞭法者亦可斩!”
朱元璋没再说话,只是摆了摆手,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陆云逸躬身行礼:
“臣告退。”
他与韩宜可缓缓退出大殿,
武定侯郭英刚要转身去叫太监进来,朱元璋却突然开口:
“郭四啊,刚刚他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郭英站定,老实摇头:
“回陛下,臣听得像天书。”
“呵呵.”朱元璋嗤笑一声,又问:“那你觉得,他说的对吗?”
郭英思索片刻,沉声道:
“陛下,臣不知道。
但陆云逸此人不贪女色、不恋钱财,对权势也看得淡,唯独在战场上会有些疯癫。
若拿他与朝中百官比,臣愿意信他的话。
陛下,这几年京畿的变化臣都看在眼里,
村落因应天商行的存在,都与外界连通,家家不说有余钱,至少比以前好过太多。
一些靠近京城的村落,甚至还建起了学堂,
听说是应天建筑商行拉着一帮供应商资助的,
这般景象,换做任何朝代,都算是鼎盛!
臣也知道,凡事皆有利弊。
京畿变成现在这样,好的坏的都有,
虽人心浮躁,但至少吃饱饭的人多了,有活干的人也多了.
这都是如陆云逸这等忠义之士所为。”
朱元璋点了点头,声音感慨,带着几分空洞,还有深藏的疲惫:
“有一点他没说,朕却知道。”
郭英抬头,面露疑惑:
“还请陛下解惑。”
“前些日子,有人在京中恶意打压地价,六部不少人上疏,让朝廷动用国库托举地价,稳住京畿局势。
那么多银子交给旁人打理,朕不放心,
便让陆云逸去处理,结果他反倒借着这事赚了一笔。
现在后知后觉,那时他定是坏了不少人的事,让他们的图谋落了空。
之后,地价从四十两暴跌到十两,
又有人上疏,让朝廷拿钱托底,免得京畿百姓血本无归,朕没理会。
若是这两次,朕都听了他们的,命户部掏钱托价,说不准现在国库的银子已经被掏空了,
此消彼长之下,再提开一条鞭法,那朝中就不是这般了。”
郭英脸色骤变,也反应过来:
“陛下,这.这是一连串的阴谋?”
朱元璋笑了笑,靠在椅背上,淡淡道:
“不知啊,但事情已经这样摆在眼前了,
这些奏疏真假难辨、好坏难分,谁知道哪些是真为大明,哪些是为一己私利。”
虽是秋日,宫道上的青石板仍被日头晒得发烫。
陆云逸与韩宜可并肩而行,陆云逸沉声道:
“韩大人,立刻召集市易司的几位大掌柜,
还有皇庄的蔡总管来衙门,
既然敌人已经出招,我们得尽快接招,把宝钞的事推下去。”
“现在?”
韩宜可愣在原地,满脸惊愕。
陆云逸继续往前走,韩宜可反应过来,连忙追上,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声音急切:
“陆大人,等等!这事儿太急了!
宝钞代银的章程都没拟,可行性也没验证,怎么就直接召集人了?”
陆云逸停下脚步,转过身。
阳光落在他脸上,映得眼底格外清明:
“韩大人,你觉得银子和宝钞,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韩宜可下意识道:
“银子是真金白银,能升值,宝钞是纸,会贬值。”
“那不就成了,用纸换银子,还能亏?”
“可银子是入国库,不是入商行啊!反而商行要平白亏不少钱。”
陆云逸摇头,沉声道:
“应天商行就是为了扶持京畿民生、筹措修路银两所建,本就不是为了赚钱。
只是后来筹措困难,多亏了诸多股东鼎力相助,才不得不盈利给他们分红。
若应天商行是本官一人说了算,
每年赚的钱都要出去,路早就修到河南了。
现在,赚的钱已经够多了,做这事又有什么顾虑?
况且,日后市面上没了银子,钱反而更好赚。”
韩宜可面露震惊,怔怔地看着陆云逸,
你来真的?
他一直以为扶持民生只是商行对外的说辞,没想到竟是真的。
“好了,有些事一时跟你说不清楚,抓紧召集人手吧,要快。”
陆云逸留下一句话,便快步向市易司衙门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