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0章 应天癫梯
临近十月中旬,整个应天都浸在一股凉意里。
微风轻拂,日头却仍悬在头顶,冷热相济,空气格外宜人,
行人走在路上,只觉分外清爽。
但在应天商行,这份凉爽却悄然消散。
无他,今日应天商行闭店装修,
不少来购物的百姓见商行关了门,
又勾起了往日的不好回忆,纷纷开口埋怨。
对此,京府吏员正苦口婆心地解释,不敢有半分懈怠,
只因若是不解释清楚,这些百姓回去后,还指不定把消息传成什么模样。
上次应天商行关门,百姓们把京府骂得狗血淋头,
从官员到吏员,一个都没放过。
应天府通判孔瑞站在商行大门口,
尽管天气凉爽,额头上却满是汗珠。
他拿着扇子不停扇动,眼见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心里渐渐发急。
他看向身旁吏员,吩咐道:
“再贴几张告示,找人来念,大声念,用喇叭念。
“是。”
吏员匆匆跑开。
孔瑞回头看向足足五层的应天商行,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实在想不明白,商行这是在抽什么风,
两日不开门要损失多少银钱?
就不能边营业边装修吗?
而且,要装的那什么癫梯,整个京府都没见过,
如今说用就用,万一出了差错,京府可就麻烦了。
“唉”
孔瑞又叹一声。
他也只敢在心里想想,如今商行有市易司撑腰,可谓无所畏惧,京府对其都要客客气气。
不然要是被削减了税收,整个京府都得喝西北风。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应天商行东北角,此刻同样弥漫着烦躁与闷热,空气中混杂着焦虑与汗味。
刘思礼与京府的冯克昭、工部右侍郎余文昇站在不远处,
三人神色各异,姿势却相差无几,
都是腰杆挺直,身子微向后倾,抬着头往天上看。
只见原本平整的青石板被刨开,四个近三丈深的大坑赫然在目。
坑中立着四条比人还粗的银白色立柱,
笔直通向应天商行五层,与楼顶齐平。
十几个穿汗衫的民夫正围着立柱忙活,钻孔、打眼、镶嵌铆钉,动作不停。
刘思礼见此情景,不由得眉心狂跳,
他看向一旁的余文昇,问道:
“余部堂,这真能成吗?万一倒了,那可就坏事了。”
余文昇调整了下姿势,双手叉腰,淡淡道:
“放心吧刘大人,工坊已经测试过很多次了,
只要一次载人不超过十个,就没有倒塌的风险。”
“十个?多载人就会倒?”
余文昇笑着摇头:
“放心,都是有冗余设计的,这类设备通常按十倍冗余标准来做。
就算上一百个人也不会倒,
只是人多了,力夫摇不动不说,齿轮也撑不了太久。”
“一百个?”刘思礼恍然点头,
“那倒还算合理,只是这等新奇物件,怎么就先安排在应天商行用了?
万一出了差错,你们这设备可就别想往外卖了。”
此话一出,余文昇脸色变得古怪,他叹了口气:
“刘大人啊,听工部同僚说,
陆大人当初拿钱钻研这东西,说是为了建大粮仓,方便存粮。
结果粮仓还没用上,倒先用来运人了。
若是真出了事,刘大人可别找我们工部,这都是陆大人的主意。”
刘思礼摇了摇头:
“云逸这孩子,总是天马行空,
不过用就用吧,应天商行是大明第一商行,
它若是不用,旁人哪里敢放心用?
只是这东西太贵了,有买电梯的钱,都能盖一座三层小楼了,何必多此一举把房舍加高。”
余文昇笑了笑:
“陆大人的考量,不是我能猜到的,既然上面这么安排,我们照做就是。
对了,听说军中钻研的那淋浴设备,卖得很好?”
提到这个,刘思礼眼睛微微睁大,轻轻点头,语气中满是感慨:
“确实卖得好!商行最近新招了一百多个工匠专门负责安装,就这样,人手还不够呢。”
“这么好?”
余文昇面露惊喜。
淋浴设施是工部工坊打造的,
工艺简单,利润却高,
一套从工坊出来才十两银子,实际成本不过三两,
若是卖得好,工坊也能多挣些钱。
“供不应求啊!这还只开放了京畿地区售卖。
没办法,京里的富家翁太多了,
五十两银子对普通人来说遥不可及,
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中的一根毫毛。”
“这么赚钱啊”
余文昇表情复杂。
自从到了工部任职,他才算明白应天商行为何这么赚钱,
工部工坊出品的物件,
到了商行手里能翻五倍、十倍卖,还供不应求,
催货的文书都能堆到工部三位部堂的案头,可见生意兴隆。
感慨了一番,余文昇话锋一转:
“这电梯一部成本一千两,商行对外卖打算定多少钱?”
刘思礼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高大立柱,还有旁边装饰精美的大铁箱,神情古怪:
“这东西,真有人买?”
“那可说不准。”余文昇笑道,
“听说当初买淋浴的,都是城外的养猪大户,买回去给猪洗澡呢。”
这么一说,刘思礼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若是真有人来买,要这么多人上门安装,怎么也得卖三千两才行。”
“成!”余文昇掷地有声,
“工坊给商行的价就定一千两,
若是有人买,刘大人提前说一声,这东西做起来太麻烦,得提前备货。”
“呵呵.”见他这么爽快,刘思礼笑了,
“余大人,工坊卖一千两,能挣五百两?”
“现在还挣不到那么多,也就挣一百多两。”
余文昇没有隐瞒,如实说道,
“但要是订单多了,工匠做熟练了,成本还能再降,到时候利润就能上去了。
现在单一个大齿轮就几十两,器械工坊已经在改良工艺了,
等技术成熟,把成本压到十两银子应该没问题。”
刘思礼点了点头:
“那可得抓紧改良,现在朝廷风气不对,不少人要叫停器械工坊,以后还指不定什么样呢。
我就纳闷了,又没他们的钱,瞎操什么心。”
“刘大人,慎言啊!”余文昇连忙提醒,
“严尚书在衙门里提了好几次这事,本官能扛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余大人,你可得顶住!
商行里里外外投了十几万两银子,
现在要是停了,这些钱可就打水漂了。”
“放心吧刘大人,严尚书那边我还能应付,但要是拖得时间太长,就不好说了。”
“时间不会太长,凉国公不是已经回京了吗?
今日已经抓了不少人,事情很快就会平息。”
余文昇眼神一亮,论起京中消息,
他一个工部侍郎,远不如眼前这位灵通:
“抓人了?抓了多少?”
“不少,都是上次跟风投钱买地的商贾,
算下来怎么也得有一百多个。
你看他们,亏了一大笔银子不说,现在人也要进去,图什么呢?”
刘思礼嘴上这么说,语气里却满是幸灾乐祸。
对他而言,京中的商行越少,
应天商行就能越快扩大规模,抢占市场。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
余文昇见日头渐高,电梯也快安装得差不多了,便看向刘思礼:
“刘大人,本官衙门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刘思礼点了点头:
“余大人慢走,对了,别忘了给兴源茶室也装一部。”
余文昇脚步一顿,凑近了些,语气带着探究:
“刘大人,这兴源茶室是谁的生意?
消息这么灵通,应天商行都还没装上,他们倒先找上门了。”
刘思礼笑了笑,摇了摇头:
“不清楚,但找上门来的人身份不一般,本官没法拒绝。”
“哦?”
余文昇眉心一跳,连刘思礼都没法拒绝,难道是勋贵?
他压下心中诧异,笑着应道:
“刘大人放心,明日本官就派人去测绘图纸。”
“有劳余大人了。”
“告辞。”
余文昇离开后,刘思礼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最近这几日,这位余大人总往商行跑,
他总觉得,对方像是来监视自己的。
他招过一名亲信,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递过去:
“以合作的名义去跟这些商行接触,
查清楚他们的来路、背后的资金以及东家是谁,速度要快。”
亲信接过信件,脸色严肃:
“是,大人!属下这就去查。”
“嗯。”
等亲信走后,刘思礼看向前方的高大立柱,怔怔出神,
也不知这场风波,什么时候才能平息。
翰林院位于皇城东南侧,
与太子讲学的文华殿仅一墙之隔,
方便草拟文书、编撰史书。
此刻,翰林院偏房内,新科状元许观正埋首桌案,翻看从云南送来的各地县志。
其中大半是这两年重新编撰的,沿用的还是元朝的旧记载。
作为修撰,他的任务是把其中不利于大明朝廷的记载稍作修改,
将云南这类开疆拓土之地,
改成自古以来便属中原,以正正统。
即便许观记性极好,一整天不停歇地工作,也让他头晕眼。
他缓缓抬起头,轻轻靠在椅背上,慢慢眯起眼睛,
等脑子里的眩晕感彻底消散,才缓缓睁开。
这是翰林院众人都懂的小法子,
动作尽量放缓,起身尽量放慢,以此避免头晕。
他微微睁开眼,看向不远处长桌上那堆比他还高、还宽的文书,头晕更甚,
那是贵州的地方县志,还没来得及整理。
云南、贵州这两个新开拓的疆域,
几乎压垮了许观的意气风发。
他连中六元,乃是有史以来第一人,
怎么就只得了个修撰的差事,整日与这些枯燥的文书打交道?
“唉”
更让他气愤的是,一些同样进了翰林院的同窗,
虽也是修撰,做的活却轻松得多,
要么整理朝臣递上来的奏折,要么处理陛下批阅完的奏折。
这活儿不仅轻松,还能知晓朝堂大事,
甚至能借此认识不少朝中大人,可谓前途无量,这才是真正的清贵。
哪像他,在偏房里上工,跟被人遗忘。
许观呼吸渐渐急促,一股不甘涌上心头,
他可是状元啊,怎么会沦落到这般境地?
我不明白!
歇了将近半刻钟,许观直起身,将杯中的凉茶一饮而尽,又接着看文书。
虽心中不忿,但该干的活不能不干,
如今处境已经够难了,若是连活都干不好,后果不堪设想。
时间一点点流逝。
临近傍晚,偏房里的烛火已经很暗了,文书上的字迹也变得模糊不清。
许观抬起头,想再点一盏亮些的油灯,门外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白衣青年急匆匆走进来,身上也穿着翰林院的服饰:
“许兄,还在忙啊?”
许观见到他,沉闷的心情稍稍缓解,笑了起来:
“不忙不行啊,这么多文书要整理,你怎么来了?今日不忙?”
白衣青年笑了笑:
“我就是个看书库的,想忙也忙不起来,你什么时候散衙?”
许观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几分羡慕:
“得等晚些时候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孔姓青年凑近了些,神神秘秘地说道:
“你整日这么忙,不累吗?走,今日我带你去快活快活。”
“快活?”许观怔怔地看着他,无奈摇头,
“孔兄,你家大业大,我这小门小户,可经不起折腾。”
“走走走,今日不去青楼,去茶馆!”
孔姓青年连忙解释,
“你有所不知,下午刚传来消息,清风茶馆来了个新的坐馆先生。
听说还是苏杭那边的世家女子,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懂经学,长得也极为貌美。
而且她最喜欢读书人,你不想去看看?”
此言一出,许观愣了愣,心中既心动又好奇:
“这等人物,怎么会来茶馆坐馆?”
孔姓青年挑了挑眉,露出一丝坏笑:
“听说家道中落了,去年还是个大小姐呢,
许兄你不是向来瞧不上那些胭脂俗粉吗?
今日给你找个清丽脱俗的大家闺秀,怎么样?
以你的状元身份,那位先生说不定还会自荐枕席,
也省得你整日忙公务,累得晕头转向,回家后也是空无一人,实在无趣至极。”
许观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不由得浮想联翩。
可转念一想,又叹了口气,
他一个状元,怎么就没人拉拢他做女婿呢?
他可是听说,有几个同窗已经谈好了婚事,娶的都是京中显贵人家的女儿。
想到这,许观看着桌上的文书,再也没了心思。
他随意拨了拨文书,问道:
“那女子真长得那么好看?”
孔姓青年撇了撇嘴:
“我也是今早听人说的,平日里他们都传各家魁的消息,今日却破天荒提了这位,不用想也知道是美若天仙。
走走走,咱们先去看看,不然城门该关了。
就算今日成不了事也无妨,我再带你去莲楼,那里的女子也极美。
也省得你整日跟书本打交道,都快成书虫了。”
见他还在犹豫,孔姓青年直接拉着他起身:
“快走快走,去晚了就没好位置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