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8章 解决事,而不是解决人
夏日的酷热依旧毫无保留地肆虐,应天城却莫名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氛围。
新马商行不再参与三轮车相关事务的消息,
如风般迅速在城中传开,令不少原本摩拳擦掌、打算大干一场的人惊愕不已。
他们本满心期待着能在这件事上有所作为,
至少也要推动此事尘埃落定,
可如今,新马商行不仅抽身退出,连掌柜都换了人,
这不禁引发了众人的诸多猜测。
工部衙门内,早早来衙当值的周明理很快便得知了这一消息。
他脸色阴沉地坐在衙房里,周身散发着压抑的怒气。
自从知晓新马商行的背后东家后,
他便一直关注着商行动向,生怕他们中途退缩。
可如今,对方的动作竟如此迅速,
甚至他都还没来得及思索如何填补新马商行退出后留下的空缺。
这一情况恰恰表明,
新马商行的退缩并非源于商行自身问题,而是来自更上层的压力。
至于施压者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想到这儿,周明理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中郁结,随后缓缓吐出。
然而,静谧的营缮司非但没能让他心情舒缓,反而令他愈发烦闷。
这时,一名吏员悄然走近,神色恭敬,低声禀报道:
“周大人,部堂大人请您过去。”
“知道了。”周明理应道。
不多时,在左侍郎衙房内,周明理见到了坐在桌案后的计煜辰。
“拜见部堂大人。”周明理行礼说道。
计煜辰轻轻点头,指了指旁边的座位,示意他坐下。
周明理也未客气,径直坐下。
屋内气氛沉闷,他懊恼地说道:
“部堂大人,您真是料事如神。
新马商行昨日下午退出了此事,且未给出任何理由。
下官派人前去查看,发现新马商行连掌柜都换了.”
计煜辰面色平静,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将手中文书轻轻丢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啪”声,
“这在意料之中,曹国公根基尚浅,对朝廷言听计从,
又怎会纵容新马商行违抗朝廷旨意?
想必是那掌柜自作主张,错误揣度上意,哼,结果白白丢了性命。”
周明理眼中闪过一丝愕然:
“他死了?”
“被活活打死在商行里,新马商行的众多掌柜都亲眼目睹,吓得噤若寒蝉。”
周明理只觉浑身一阵寒意,仿佛有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大人,李永祥担任掌柜将近十年,
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竟就这么被打死了?那曹国公好狠的心!”
周明理瞳孔急剧颤动,满脸难以置信。
“家奴妄想替主家做决定,
而且还是违抗朝廷的大事,这种人.留着有何用?”
计煜辰神色平淡,眼中却闪过一抹深邃与意味深长,
“这位曹国公越来越难对付了。
李永祥这一死,往后再想有人借三轮车之事找曹国公麻烦,可就难了。
宫中也会知晓,是李永祥擅自行动,
如此一来,反而会让宫中对曹国公更加信任。”
说到这儿,计煜辰无奈地摇了摇头,
“若不是了解曹国公的为人,本官都要以为这是曹国公故意设下的苦肉计”
周明理不再言语,坐在那儿陷入了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计煜辰缓缓站起身,双手背负,走到窗前。
阳光透过窗帘洒在他身上,映出一片片光斑。
他若有所思地开口:
“应天商行派人下乡的举动惹恼了不少人,
若你想有所作为,可以在这方面下功夫。”
周明理猛地抬起头,放在身侧的拳头瞬间握紧,
心中没来由地涌起一阵紧张,问道:
“敢问部堂大人,发生了何事?”
“有些员外对商行之人下乡采买一事极为不满,认为这抢了他们的生意。
昨日,有几个村庄因此爆发了冲突,还死了些人.
今日,京府县衙收到了许多员外的状告。”
“什么?”
周明理眼睛猛地瞪大,满脸不可思议,
“县衙有这么大的胆子收告状?”
应天商行的事,几乎所有京官都清楚,
这是都督府和工部的生意,还有宫中参与其中,
京府县衙怎敢如此行事?
计煜辰笑了起来,轻轻点头道:
“京府县衙就是有这么大的胆子,接状告的是他们家中子侄,有什么不敢的?”
周明理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没太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计煜辰也没有卖关子,解释道:
“本官听说许多耕读世家看中了这个生意,
拐弯抹角地找到李至刚,希望能与陆云逸接触,
可陆云逸并未理会,这才引发了此事。”
“耕读世家?”周明理心中一凛。
身为京官,他深知世上有许多人虽不显山露水,却万万招惹不得。
就像应天周边各县城的耕读世家,
他们开设私塾,修史著书,在朝野士林间颇具影响力。
他甚至知道,有几家的家世可追溯到故宋时期,源远流长。
这些世家,家中既有外放的大员,也有在京为官者,
更重要的是,一些从外地赴京赶考的士林学子,往往会得到他们的帮助。
总之,这些耕读世家,一两个或许不足为惧,
但若是联合起来,悠悠众口,将是一股极为可怕的力量。
想到这儿,周明理心中不禁一喜,
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笑容,不过很快便收敛了起来。
这笑容却被计煜辰看在眼里,他轻笑一声:
“先别高兴得太早,对宫中陛下而言,
敌人越是反对,越说明商行这事儿做对了。
从目前来看,这些人的折腾会给商行带来些麻烦,
但从长远看,宫中对商行的支持只会源源不断,
本官怎么看,这都是件坏事。”
周明理脸色一僵,很快便明白了其中关键,确实如此.
“那计大人,我们该怎么做?”
“记住一点,我们要解决的是事情,
改变你我在工部的处境,而非针对某个人。
秉持这个目标行事,就算事后出了错,也不至于彻底撕破脸皮。
能逼得秦尚书和陆云逸让步,便是胜利,切勿贪心。”
周明理若有所思,眼神闪烁,试探着问道:
“计大人的意思是,让商行的麻烦越来越多,
但又不至于将商行置于死地,
我们从中周旋,借此拿回一些话语权?”
计煜辰无奈地摇了摇头:
“周大人,实不相瞒,自陆云逸到来,本官便已做好准备,也预备了一些手段。
但无论是自行车、三轮车,还是商行,
又或是最近新捣鼓出来的混凝土,都出乎本官的意料。
想要从这些事情中分得一杯羹,简直难如登天。
这么做,在众多朝臣面前,丢的是工部的脸面,你我也将举步维艰。
所以,我们主动挑起事端,
是为了保住现有利益,而非去抢夺他人的,
你得想明白这个道理,才能做好事。”周明理明白计煜辰的意思,但仍有些不甘心:
“部堂大人,局势已恶劣到这种地步了吗?需要我们步步退让?”
计煜辰眼底闪过一丝不耐烦,深吸一口气:
“明眼人都清楚这是他们的功绩,
此时你若强行插手,你不要名声,本官还要!”
“下官知道了”
见计煜辰有些发怒,周明理连忙起身,满脸恭敬。
“多留意上城东平街的瑶华冰室。”
计煜辰突然说道,这让周明理一愣,随后他继续躬身应道:
“是,部堂大人!”
到了下午,原本熙熙攘攘的聚宝门,
突然被一群身着银甲的军卒占据。
街道两旁也被清理,
一队队军卒整齐地站在路边,一眼望不到头。
这种阵仗,周遭的百姓早已见怪不怪,老老实实地等在路边。
甚至有些好事之人,还踮起脚尖,凑近看看,
满心期待能一睹来自宫中的大人物。
李武带着他的外甥,也在一旁等候的人群中。
“二叔,这是咋回事儿啊?”
那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好奇地发问,声音中带着浓重的乡音。
李武连忙摆手,示意他压低声音:
“小点声,看这阵仗,应该是宫中的人出行。
老实待在一旁,别出声,也别乱动。”
那肤色黝黑的年轻人懵懂地点点头:
“俺知道嘞,二叔。”
过了一会儿,年轻人又好奇地问道:
“二叔,宫里的人拉金车吗?”
听到这话,李武猛地愣住,
一旁众多车夫听闻,也都面露复杂之色。
遥想当年,李武第一次来到应天,也曾有过这般想法。
“傻小子,宫中的人不用拉车。”
年轻人惊呆了:“不拉车吃啥呀?是跟王老爷那样收租子吗?”
王老爷是他们家乡十八村的员外,
家中有不少田地,手下有三四十个佃农。
“可比王老爷厉害多了,这整个天下都是陛下的,
村里王老爷的地,也是陛下的。”
年轻人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眼睛猛地瞪大,满脸不可思议。
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狐疑地说:
“二叔,恁说得不对嘞,王老爷的地是他自个儿的,
他又不用交税,洪武老爷离咱那么远,也管不着。”
这话把李武吓了一跳,连忙捂住他的嘴巴,低声喝道:
“你个臭小子,不想活啦?
把嘴闭上,再乱嘟囔,就把你送回家去。”
年轻人赶忙闭上嘴巴,不敢再吭声,同时紧紧抓住身后的板车。
这是他最心爱的物件,拉车也是他最喜欢的营生,
挣钱多还轻松他可不想回家。
就在这时,视线尽头出现了一行威风凛凛的仪仗队。
百余名甲士走在前方,步伐整齐,神情冷峻。
在他们后方,是被骑卒簇拥的明黄色马车,再后面还有跟随的太监与宫女。
见到这阵仗,在场的众多百姓也算见多识广,
马上意识到了来人是谁,连忙跪地磕头。
李武所在的车夫队伍中,
还不等他提醒,身旁的年轻人便早早跪了下来。
“你这小子,怎么比我还快?”
不过很快,李武就反应了过来。
应天城遍地是官,要是见官就跪,那一天不知要跪多少次。
所以,应天城便有了不成文的规矩,
除了宫中之人,就算见到六部堂官,也无须跪拜。
但在他们家乡那种小地方,
无论是县太爷还是衙门里的官员,见面就得跪。
在这一点上,身旁的外甥可比他熟练多了。
李武跪拜下来后,小声提醒:
“眼前马车里坐的是太子殿下。
以后啊,除了太子殿下和洪武老爷,在这应天见到别的官儿都不用跪,躲得远远的就行。”
年轻人始终埋着头,压低声音说:
“二叔,别说话,会挨板子的。”
李武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一只手撑着身子,另一只手用力挠挠头:
“这里是应天城,不是老家,说说话没事儿的
今日太子殿下要出城,京府的人都没提前安排,
说明事儿不大,不用那么紧张。”
年轻人这才抬起头,
看着浩浩荡荡的人群缓缓离去,他眼中闪过一丝好奇,突然说道:
“二叔,那是陆将军不?”
李武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那里有一名年轻人身披黑甲,骑在高头大马上,
正晃晃悠悠地跟在太子马车一侧,只露出一个侧脸。
即便如此,李武还是认出了他,眼睛一亮:
“是陆将军!”
“二叔,陆将军真厉害,能跟太子一起走。”
“那可不,陆将军如今可是工部的三大人了,年纪比你大不了多少。”
年轻人猛地抬起头,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眼中闪烁着光芒,
一种名为野心的东西开始在心底悄然滋生。
他忽然觉得口干舌燥,轻轻抿了抿嘴唇:
“二叔,恁说应天城门路多,那咱能当官不?”
听到这话,李武愣住了。
说实话,他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开一家车马行,有十几辆马车,然后老婆孩子热炕头。
李武看着身旁的年轻人,
黝黑的脸庞上满是质朴与纯真,还带着些许好奇。
尽管他年纪尚小,但李武却在他身上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那时的他刚到应天,也是这般懵懂无知。
眼前这个孩子,还年轻,未来大有可为.
不过很快,李武便收起了心中幻想,
一边站起身,一边骂道:
“你大字不识一个,怎么当官?
从军的话,更没门路,
到时候把你派到偏远地方,整日耕地,还不如拉车呢。
咱村那几个军卒,你没瞧见他们啥样吗?
整天在河里挖泥,人都泡浮囊了,你想去干那活儿?”
年轻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连连摇头:
“不想不想。”
“那就好好拉车,到时候咱爷俩多买几辆车,
把村里的年轻人都招来,也算是发达了。”
年轻人脸上露出兴奋之色,连连点头,
但眼底还是闪过一丝失落,小声嘀咕:
“二叔,俺想识字”
见他这副模样,李武抿了抿嘴,许久没有说话。
随着人群散去,二人依旧站在那里,享受着阳光照射。
李武几次看身旁的外甥,最后还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行了行了,别整这副死样子,改天送你去社学识字。”
“真嘞?”
“废话,老子说一不二!”
(本章完)